少年篇 慶長五年夏天

「好熱呀!」

一個浪人轉過身子,呻吟似地抱怨著。

雖然在此之前,並沒有人抱怨暑熱難當,但是,這家旅館的二樓,的確相當悶熱。

這間客棧座落在大阪城的入口處,正對豐臣秀吉遠征朝鮮時,所闢建的環海街道。雖然有海上的潮風吹進窗內,但潮風本身就帶著一股熱氣。

儘管如此,這家客棧卻呈現著開業以來,未曾有過的熱鬧現象。

在去年年初,這裡寬敞的二樓,只住了三、四名旅客。

去年二月十九日,舉行過豐臣秀吉的葬禮之後,京都,大阪的情勢大為改觀。

單憑一支矛打天下,便成為一國或一城之主的戰國時代似乎來臨了。肩扛盔甲的浪人,從四面八方湧入城市,每家客棧都是人滿為患。

現在,這家客棧二樓,有十七、八位浪人群集在此,顯得格外擁擠。

每個浪人都是長年浪跡在外,身上累積著難以名狀的臭氣,混合著暑氣,更使室內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氣息。

再加上無數的蚊蠅到處亂飛,說得誇張點,簡直是以人為餌,每隻手都以慢動作疲倦地追打蚊蠅。

其中卻有一個人,無論蚊蠅如何叮咬,仍然穩若泰山,身體動也不動。

這個人長髮披肩,上身穿一件褪色的粗布衣,下身則圍一件到處是破洞的鹿皮裙袴。兩手抱著一把三尺長劍,眼睛閉起來,背靠牆壁,身體一動也不動。

從袖子裡可以窺見他那健壯的手腕,曬得黝黑發亮的臉孔,還留有幾分稚氣,鬍鬚也只有稀疏幾根。

他的前面蹲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和一位年邁的父親,這個少年以好奇的眼光,注視這個近似流浪漢的年輕人。

不論多少隻蒼蠅爬在臉上,也不管蚊子在他手臂上吸了多少血,仍然全無感覺似地,保持不動的姿勢。少年無法不被這種異常的舉動所吸引。

當少年看見蚊子因為吸飽了血,而掉落到青年的膝蓋上,不禁嘖嘖稱奇。

這時候,不斷乾咳的少年的父親,發現了兒子視線所在的目標,於是也朝著那個青年望去。

「打擾你了……」

青年睜開眼睛,直視對他說話的那位年邁的浪人。

「我看你必定不是個普通的浪人,大概曾經在深山裡苦練過劍術吧!」

「馬馬虎虎!」青年承認道。

「我是太捨流丸目藏人先生的門下,名叫青木城左衛門,這是小犬城之助。……不知你尊姓大名?」

「宮本武藏!」

「看來,你還不滿二十歲吧!……」

「十八歲。」

「哦!才十八歲嗎?你是幾歲開始學劍的呢?」

「五歲。」

「五歲……城之助,你聽到了嗎?如果我也從五歲開始教你就好了。去年初,才讓你拿木刀,似乎太晚了。」

這位青木城左衛門,無論外表或言談舉止,都予人好感。

「剛才,你任憑蚊蠅叮咬,還能保持平心靜氣,這大概也是你平日修練的課目之一吧!」

「或許是我過慣了露宿荒野的緣故吧!」武藏答道。

「城之助,如果你不能像這位大哥一樣苦練,就不能成為一流的劍客。即使痛也不覺得痛,癢也不覺得癢,這麼鍛鍊下來,才能達到劍法的最高境界。你應該以這位大哥作榜樣,任憑蚊蠅咬咬看。」

「是的!」城之助點點頭。

「你也是為了參加明天早上的比武,才投宿這裡嗎?」青木城左衛門問道。

距這家客棧一條街遠的一塊空地上,已經架起竹籬笆,張貼著告示牌。告示牌上寫著:

「招聘一流劍客啟示:

一、獲勝錄用者,任命為步兵大將,統領騎兵十名,步兵二十名。

二、武器不加限制。

慶長五年六月二十日

石田治部少輔家中」

看到這張告示牌的人,大多心裡有數。

就在數天前,德川家康從大阪出發,征討會津的上杉景勝。

今年正月,德川家康進入大阪城本堡,和豐臣秀賴一起接受各地諸侯的賀禮,這件事已經眾所周知。

自從去年三月,前田利家駕崩以來,家康很顯然表現出天下唯我獨尊的態度。

對天下形勢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能和德川家康抗衡的,只有石田三成而已。

去年秋天,撤退到會津的上杉景勝,一定已經私下和石田三成締結盟約了。

——戰爭即將爆發了。

到底德川家康會勝,還是三成會勝呢?

總而言之,這場戰爭可能會打個五年或十年吧!

天下一定會再次回到豐臣秀吉統一天下前的形勢。

現在,石田三成趁著德川家康離開大阪的機會,決心起兵反抗,所以才公然招募武功高強的武士。

對於主人家已經被滅,或被主人驅出家門,以及目前仍然無官無職的人來說,這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是的,我要參加比武。」武藏回答青木城左衛門的問題。

「我也要參加,不過,這得看運氣如何了!」

「……」

「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的話,我可憐的孩子就要變成孤兒了。……明天早上的比武,對我這年逾五十的人來說,是最後的機會了。萬一失敗,想冒昧請求你照顧我的兒子。」

「……」

武藏似聽非聽的冷眼看著城之助。而城之助卻還怔怔注視著盯咬武藏耳朵的蚊子。

城左衛門還絮絮吁吁說個不停,直到武藏呼叫城之助,他才停止說話。

「願意跟我練劍嗎?」

「願意!」城之助一臉喜悅地,趕忙起身回答。

「也讓我看看你們練習吧!」

城左衛門站起身來,武藏卻冷冷地加以拒絕。

「這一點,恕難遵辦。」

城左衛門不了解武藏何以會拒絕,卻只好訕訕地坐下來。

武藏帶著城之助,先出客棧,走向擺著盔甲,刀、矛的路邊攤。

上面也擺了五、六把木刀。

武藏挑了一把刀傷累累的枇杷木刀,大約有三尺長。

武藏把木刀交給城之助之後,穿過松林,走到海邊。

兩人面對面,距離約五、六步,武藏催促著說道:「砍過來!」

城之助一臉嚴肅的模樣,高舉木刀,吶喊一聲,朝武藏奔過去。

城之助發覺武藏並沒有閃躲的意思。

突然,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地浮在空中,但在下一個瞬間,卻已經被重重的摔在沙灘上。

當他愁眉苦臉地爬起來時,才知道木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握在武藏手中了。

「撿起那塊石頭,頂在頭上。」武藏命令道。

城之助順從地拿起石頭。

武藏緩緩舉起木刀。

這無言的氣勢,使城之助感到戰慄不已。

頭上的石頭被劈成兩半。當武藏的刀子劈下之時,城之助駭得閉上眼睛,過後卻忘了睜開眼睛。

城之助過了好一會,才敢睜開眼睛,卻發覺武藏全身赤裸。

他似乎忘了身邊還有城之助,一個人走向大海,兩腳慢慢浸到海浪中。

武藏一直游到城之助無法看見的海域,才又折回,費時一個多時辰。

抵達海灘之後的武藏,在太陽照射之下,映出一個長長的身影,而海風的熱度已經稍微減弱。

城之助蹲在武藏脫下的衣服邊等候著。

「你父親明天參加比武,必敗無疑。」武藏在穿過樹林之前說道。

「……」

「我說會輸就會輸。」

「不比賽,怎麼會知道呢?」

「不必比賽,也看得出來,明天,你不要去看父親比武。」

「……」

城之助痛恨這個客棧中最骯髒的客人,他一言不發地跑開了。

武藏也沒有回客棧去。

第二天,比武場上一個上午就進行了十五場比賽。

青木城左衛門的出場序是第八號。

對手是美濃浪人秋山九十郎,這個人是個大鬍子,鬍鬚幾乎遮蓋了半個臉。他的肩膀相當寬闊。

他擅長耍長矛。

城左衛門頭纏白巾,裝束和平常沒有兩樣。腰際插著一般的佩劍。

秋山九十郎則打赤膊,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的肩膀、臂上,胸部和背部,都留有刀槍的傷痕。

秋山九十郎像是展示他的傷痕似的,挺出胸膛,高舉長矛,作出各種怪形怪狀。

城左衛門平舉長劍,九十郎則把長矛扛在肩上,矛尖向後,矛尾向前。

這是在暗示對方,他將不採刺擊的戰術,而是要用棒擊的戰陣打法。

比武一開始,城左衛門就不斷後退。

城左衛門根本無法招架發出奇怪吼聲的九十郎的攻勢,更談不上趁隙反擊,只是一味地向後退。

最後城左衛門被逼到距竹籬笆僅一步之距的地方。

這時候,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