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篇 澤庵

當旭日東昇的時候,沿著鴨江的街道上,有大小兩道人影,長長匐匍在地面上,沉默地向前走著。

街道上還看不到其他的行人。

矮小的人影保持三步的間隔,緊跟在大人影的後面。六尺高的巨大身影,邁著大步向前走,為了不致於落後,小人影必須加快步伐,他的表情嚴肅,鼻頭還冒著汗水。

小身影的胸部痛得很厲害,昨天他在吉岡道場上,被清十郎重重一擊,腫起一個拳頭大的傷口,昨天的晚餐和今晨的早餐,都因此而無法進食。

客棧老闆曾經替他敷黑藥膏,但不見效果。

辯之助回到客棧之後,只向無二齋報告毒酒事發,但並沒有提及胸部被刺傷而昏厥的事情。

無二齋對於辯之助可以全身而返,絲毫沒有表現出詫異的樣子。

在用晚餐的時候,辯之助拿起碗筷,卻又放了下來,無二齋看了,便問道:「為什麼不吃呢?」

辯之助默默地敞開胸前的衣服,露出腫大的患部。

「……」

無二齋只看了看,並沒有說話。

吃過晚飯後,無二齋把客棧老闆叫過來。

「幫這個小鬼敷點藥吧!」

上床就寢之後,辯之助開始發燒。

辯之助忍受著發燒及胸口的痛楚,而在昏暗中,想像吉岡清十郎握劍的架勢,並狠狠地瞪著他。

很幸運的是,在發燒的時候,並沒有出現父親宛如惡鬼一般的形像。

黎明當他醒來之時,發覺燒已經退了。

客棧老闆勸他多躺一天,但是辯之助看到無二齋起身,也跟著下床。無二齋也絲毫沒有叫他多休息的意思。

無二齋大搖大擺地走著,絲毫沒有考慮到辯之助的病情,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對一個十歲的少年來說,每走一步就更增一分痛苦,以及兩餐都沒有進食的情況,實在必須付出相當大的忍耐力,但辯之助絲毫沒有怨尤,仍然緊隨在無二齋之後,亦步亦趨。

無二齋停下腳步。

辯之助也停下腳步。就在這時候,他感到一陣暈眩。

「辯!」

「在!」

「去那艘船上,把槳拿過來。」

無二齋指著停靠在蘆葦叢中的平底小船,命令說道。

為了清除暈眩的感覺,辯之助以手臂揉揉眼皮,然後走下斜坡。

途中,他踏到被露水潤濕的草地,雙腳一滑,便滑落到岸邊。

船槳相當重,辯之助把槳挾在腋下,接著又換扛在肩上,使勁地爬上斜坡。無二齋對辯之助吃力的模樣,根本視若無睹,還脫下褲子,撒了一泡尿。

把槳拖到路上之後,辯之助氣喘吁吁的,一屁股坐了下來。

無二齋拿起船槳,揮舞幾下,然後拿出短刀,開始削起槳來。

無二齋邊走邊削,大約走了二十步遠的時候,辯之助才好不容易站起身,跟上前去。

前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昭所隱居的楨島城,是在現今的宇治市楨島町。

宇治川和巨椋池環繞楨島町的兩側,宇治川的支流由南到北匯入巨椋池,而形成一個水洲。(巨椋池現在已經埋入地層,找不到遺跡了。)

這裡曾經是著名的風景區,尤其以紅葉著稱。昔日後嵯峨市便時常臨幸前太政大臣進衛兼經的楨島小莊,在那裡吟詩作樂。

義昭將軍也在此建築城堡,他確信這裡的地勢固若金湯,但是和織田信長交戰之後,卻一敗塗地。不僅喪失了城堡的據地,連爭逐天下的機會也喪失了。

被戰火焚毀的城址,如今只剩一座小山,在松林中還可見些許斷壁殘垣。

無二齋走抵山下時,已經把槳削成了三尺長的木刀。

「你在這裡等我。」

無二齋命令辯之助在一片空地上等候。」

「我是為了看這場比武,才跟你來的。」

無二齋仰首斷然說道:「你不能看。」

「我要看!」辯之助嚷道。

無二齋曾經讓辯之助觀看他和領城浪人龍堂寺又兵衛在明石沙灘的比鬥,為什麼這次卻不讓他觀看他和吉岡憲法這場重要的比武呢?

無二齋並沒有說明理由,只是丟下一句話。

「我死了之後,你把這支劍帶回故鄉,供奉在你父親墓前。」

直到數年之後,辯之助才明瞭,原來無二齋不讓他觀看比武的理由,是因為他沒有必勝的決心。他不願讓辯之助看到自己慘敗的景況。

辯之助無奈地目送無二齋消失在樹林裡的背影,然後走到巨椋池畔,坐在柳樹根上。

雖然是無風的明媚春光,但是垂落在辯之助面前的柳條卻顯得憂鬱。

辯之助感到腹飢難忍,大概是因為胸口的疼痛已經逐漸減輕的緣故吧!

他試著張開嘴巴,作個深呼吸,但避免觸及患部。

『真該帶便當來。』

辯之助眺望著一條小船朝岸邊劃近的情景,一邊在心中忖道:船上大概有便當吧!

划船的人是一個頭戴大斗笠的僧人。

那艘小船停靠在辯之助眼前的河岸邊。

僧人提起釣竿和魚簍,大呼一聲便跳上岸。

身為出家人還釣魚,這在當時是違犯戒律的。

但這個僧人卻不以為意,也沒有發現身邊有一位少年。當他扛起釣竿,正要上路的時候,有一條鯽魚從魚簍中跳出來。

辯之助立即伸手拾起,丟回魚簍中。

僧人那張從斗笠下露出來的臉龐,綻放著笑容。

「這是一樁介乎幸與不幸之間的事情,這隻魚如果是從船上跳進水裡,就可以活命了;但是跳到陸地上,便喪失求生的機會了。」

「師父,你馬上要吃這條魚嗎?」辯之助問道。

「我不吃魚,庵裡有十七隻貓在等著呢!」

「可以給我幾條魚吃嗎?」

僧人把辯之助當做流浪兒,所以就允許他一同到庵裡去。

辯之助搖頭說道:「不好。」

「為什麼呢?」

「因為我的養父現在正跟吉岡憲法,在前將軍御前比武,我要在這裡等比賽結果。」

「喔!你的養父是劍客嗎?」

「是的。」

「他叫什麼名字呢?」

「平田無二齋。」

「我聽過這個名字。愚僧也是播州人。我知道平田家的每一代當主,都叫做無二齋。我小時候聽說過,前一代的平田無二齋是陶晴賢的食客。在被毛利元就攻破城堡時,他親手殺了二十多人,然後切腹自殺。這麼說,你是平田無二齋的養子,那就更應該跟我走了。」

「不會很遠吧!」

「哈!哈!哈!草庵就在舊城,我就是帶著十七隻貓,作了昌山公食客的澤庵和尚。

這半年之中,在昌山公御前和吉岡憲法比武失敗,而丟了性命的,共有三位劍客。為了埋葬並超渡這些死者,才招來澤庵和尚充當食客。辯之助聽了澤庵這番說辭,便跟著他去了。

「你也打算成為劍客嗎?」澤庵問道。

「是的,我要成為全日本第一劍客。」辯之助答道。

一陣陣烤魚的香味傳出來,辯之助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不知什麼時候,他在屋簷下昏沉沉地睡著了。

當澤庵叫醒他時,辯之助宛如從某個世界來到另一個世界一般。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悠閒地躺在太陽下睡覺。

澤庵已經在爐邊擺好飯菜。

在大木碗裡盛滿香噴噴的麥飯。

辯之助狼吞虎嚥地吃著。

澤庵看著他吃飯的模樣,問道:「你剛才說無二齋與你父親比劍時,你母親也去逝了,是嗎?」

「是的,當我拿父親的短劍想殺無二齋時,卻誤刺了我的母親。」辯之助口中塞滿鯽魚肉,一邊回答。

澤庵對於辯之助可以用稀鬆平常的語氣,敘述這段悲慘的往事,感到不可思議,而皺起了眉頭。

「當你回想起那件事的時候,不會感到傷心嗎?」

辯之助搖搖頭。

「一點也不傷心嗎?」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辯之助回答之後,把視線轉向澤庵。「師父,難道我非得為父報仇嗎?」

「看來你似乎並不憎恨無二齋。」

「是的……」

「殺父之仇是不共戴天的,不過,你居然被仇人撫養長大,這可真是奇妙!」

「你可真勇敢。」澤庵笑道。「既然你是被平田無二齋看中的,必定是相當有天份的。」

「並不是他看中我,無二齋和我父親比劍,殺死了我父親,母親也在當時死了,我成了孤兒,所以他才把我帶回家。」

「什麼?你竟然是被仇人養大的?」

「是的,當時我才三歲,無二齋叫我快點長大,好替父親報仇。」

「這些使刀弄劍的武士,可真是大膽。……那麼,你沒有想過要找無二齋報仇嗎?」

辯之助沒有回答。

爬上緩坡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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