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篇 毒酒

「辯!不要東張西望!」

無二齋停下腳步,回頭大聲地叱喝。

這是在京城的街道上。

辯之助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繁華的首都,對這裡的光景,充滿新鮮、好奇的感覺,腳步也不覺遠落在無二齋之後。

豪華的巨剎山門,彎沿綿長的白牆,還有寬闊整齊的街道。

這邊可以看到背對著東山,高聳入雲的五重塔;那邊則有直上雲霄的伽藍寺。

唐車靜悄悄地在街道上行走。

頭包袈裟,肩扛大刀的僧兵,腳下蹬著木屐,咔咔作響地列隊走過。貴族的仕女,穿著華麗的衣服,以仕女笠遮住臉部,快步走過。

甚至連販夫走卒的外表,看起來都高人一等。

幾乎每走十步,就會遇見一個以盛裝來誇示威儀的武士。

整個天下,在豐臣秀吉的獨裁下,偃兵息鼓,使聚樂所在的京都,達到空前的盛大繁榮。

但聚樂第的主人,卻懷有野心,要佔領朝鮮,攻打明朝,並將大本營設在肥前名護屋。

辯之助遭到無二齋喝叱,急忙跟上,以縮短距離。

無二齋目中無人地大搖大擺地走著。

他那污穢的外表,可說相當惹人注目。

無二齋選擇烏丸通客棧落腳,這間客棧的外觀陳舊、簡陋,與他的外表十分相稱。

客棧的老闆與無二齋是舊識,他們寒暄敘舊之後,客棧老闆詢及無二齋上京的目的。

「我要在昌山公御前,和吉岡憲法比武。」無二齋答道。

無二齋所說的昌山,就是指前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昭。

足利義昭是十五代大將軍,在天正元年,為了抵抗織田信長,而在宇治的楨島城舉兵討伐,但出師不利,而向織田信長投降,而成為室町幕府時代末期的代表人物。

被織田信長逐出京都的義昭,流亡在邊境地帶,但他始終不忘有朝一日,再返京都,重掌政權。

因此,義昭在邊界仍不斷招攬英雄志士,並且答應他們,一旦復業功成,便徵召他們為隨身護衛。

平田無二齋也曾經見過義昭,並且擊敗過義昭的隨身護衛。義昭並答應他,日後如果恢復將軍之職,一定會任用他擔任要職。

義昭所痛恨的故人——織田信長,在天正十年六月二日在本能寺被人暗殺,但政權卻沒有因此回到義昭手中。

掌握政權的是羽柴秀吉。

但是,義昭卻算計錯誤,向柴田勝家靠攏,而與秀吉為敵。所以落得相當狼狽。

秀吉原諒義昭的所作所為,並讓他重返京都。

其實秀吉是有其企圖的。他是想將自己的出身貴族化,而取代織田信長,步上獨裁者之路。

秀吉想要隱瞞自己的父親是織田信長屬下的砲兵木下彌右門,而佯稱自己出身貴族門第。

秀吉曾經命令隨侍左右的說書人大村由己,撰寫「秀吉事記」,其中曾經寫道:「秀吉之母是荻中納言之女,在服侍禁中時,懷孕生下秀吉。」

也就是說,荻中納言的女兒,受天皇寵幸,而生下秀吉。

秀吉居然能夠捏造這種不實,且顯而易見的謊言,足見秀吉想當征夷大將軍的野心。

秀吉召回足利義昭,希望成為義昭的養子,而達成他的野心。

但是,義昭回到京都之後,卻一腳踢開秀吉的要求,表現出室町幕府最後一代將軍的氣魄。

幸好秀吉的度量還不至於狹窄到將義昭殺掉。最後,秀吉成為近衛前關白前久的養子,而被任命為關白。

於是,義昭出家,自號昌山,由秀吉供養一萬石的施捨金,現在住在山城楨島。

義昭居住在曾經是反抗織田信長根據地的楨島城,這位年近六十的老人,從此過著無為的生活。

足利昌山為了解悶,派了許多劍客與吉岡憲法比武。

在京都今出川的吉岡道場上,至今還懸掛著「扶桑第一、將軍家指南、室町劍術所」的招牌。

所謂「將軍」當然是指足利將軍。

到了第四代的足利義持,有一位名叫「吉岡直元」的人,充當將軍家的兵法指南,就此掛出前述那個招牌,雖然歷經數次戰火,但這個招牌卻不曾毀損。

吉岡家曾經出現過直元、直光、直賢等天資穎異的人物,即使到了將軍家指南已成了有名無實的現在,其門徒仍然超過千人以上。

當主是直賢。

所謂憲法,是每一代當主的名號。

除憲法之外,又可稱為劍峰、憲房、建法等等。為了表示遵守法令的誠意,又訂下誠實作為家訓。

因此,吉岡一家直到現在,對前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昭,仍遵循君臣之禮。

義昭以吉岡憲法視為兵法指南,每個月都要指定一、兩位武藝高強的劍客,與憲法比武,並以此觀賞為樂。

「辯!你現在就到今出川的吉岡道場走一趟。」

用完晚餐之後,無二齋說道。

「是!」辯之助說完,注視著無二齋。

「我聽說憲法是一位嗜好杯中物的人……,你潛入廚房,把這個摻進憲法的酒中……」

他拿出一個竹製的藥筒。

「偷偷摻進去,別讓任何人發現。」

「……」

辯之助接過藥筒,但卻沒有立即行動。

「快去!」

「這是毒藥吧?……」

辯之助低頭喃喃地說道。

「今天晚上他喝下去的話,明天早上就會四肢無力。」

「我認為這種方法太卑鄙了!」

「住口!比武的最終目的就是勝利,為了得勝,就必須不擇手段。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使對方感到急躁,這也是一種手段;從他背後偷襲一刀,這也是手段。在比賽之前,削弱對方的體力,也是劍術的手段。對一個武士來說,在重要的比武前夕,必須戒酒、禁色;如果憲法認為和我比武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他應該會遵守這兩種戒律。假如他輕視我平田無二齋,而仍然和平常一樣飲酒作樂,那麼就算酒中下毒,這也只能怪他自己粗心大意。快去!」

「……」

辯之助把藥筒藏在懷裏,默默地站起來。

正當要走出房間的時候,辯之助回顧問道:「假如我被發現了呢?」

「你就告訴他們,說我指示你這是劍術的手段之一。」

無二齋冷冷地回答道。

他的態度完全沒有顧慮到萬一辯之助被逮到的話,將會遭到何種懲罰。

今出川的道場,規模有如巨剎一般宏偉。

由於沒有門禁,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辯之助提著紅色的酒桶。這是客棧老闆竊聽到無二齋與辯之助的談話,而想出的主意。

「對一個小孩來說,潛入廚房在酒裏摻毒,實在不容易做到。」說完,客棧老闆將一桶已經摻毒的酒交給辯之助。

辯之助站在大門外。

「有人在嗎?」

出來應門的徒弟,一看到這個衣衫襤褸,像乞丐似的少年、不禁皺起眉頭。

「有什麼事?」

「我是平田無二齋派來的,他明天要和貴府的主人在昌山公御前比武。」

辯之助依照客棧老闆教他的話,一字不漏地覆誦著。

「喔!敵人居然也會送禮,這可真有趣。你在這裡等一下。」

門徒收下酒桶,走了進去。

辯之助在門外等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剛才那位門徒再度出來,對他說:「進來吧!」

辯之助被帶到道場中。

「在這裡等。」

他讓辯之助坐在寬廣的道場中央。

雖然這裡放置了許多燭台,但角落裏仍然十分黑暗。不過,這個道場相當大,可以容納一百個以上的人在這裡練劍。

辯之助注視著投射在明亮地板上自己的影子,靜靜等待著。

台上出現一位身著白衣的老人,身邊還帶著一位比辯之助大三、四歲的少年。

「我就是吉岡憲法,你是平田無二齋的徒弟嗎?」

辯之助想答以不是,但又煩於說明實際的關係,所以就點頭稱:「是。」

「無二齋派你送來的酒中有毒。」憲法說道:「你知道嗎?」

「知道。」

「你知道?難道你不覺得師父這種行徑很卑鄙嗎?」

「無二齋說,假如被發現了,就說這是劍術的手段之一。」

「喔!劍術的手段。果然不錯。」憲法苦笑著說道。「不過,本道場的家法規定,凡是惹禍的人,決不能活著走出去。你帶毒酒來,所以,我不能讓你活著回去。」

「……」

「無二齋大概早就料到這一點,看來,他根本不關心你的生死,他真是一個殘酷的劍客。你覺悟了嗎?」

「是!」辯之助點點頭。

「你可真勇敢。但是,小鬼,我不會親手殺死你,你曾經跟你師父學過劍術嗎?」

「……」辯之助保持沉默。

他並沒有接受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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