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惡鬼——
雙眼暴突,張口叱嘴,一步步地逼近過來。
頸部不斷噴出鮮血,這張惡鬼的臉孔,擴大到兩倍、三倍……,以至於充滿了整個視界。
「哇!」
辯之助發出恐怖驚懼的叫聲。
當他醒來之時,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坐了起來。
他全身戰慄,汗水淋漓,口乾舌燥,胸口還不斷悸動著。
辯之助緩緩將視線轉移到睡在火爐另一面的無二齋。
背對著辯之助的無二齋卻毫無動靜。
辯之助無力地用雙手抱住垂掛的鐵瓶。
爐子裡還有餘火,所以瓶子裡的水還是熱的。
辯之助大口喝了幾口,發覺無二齋的視線正投射在自己身上。
當他轉過眼睛時,無二齋的眼睛也正注視著他。
「又夢見你父親了嗎?」
無二齋以沙啞的聲音問道。
「嗯!」
辯之助點點頭。
「催你趕快報仇嗎?」
「不是!」
辯之助搖搖頭。
自從被帶到這裡以來,已經過了七個年頭。
在夢中出現父親淒慘的形相,大概是一年前才開始。
父親只是以惡鬼的形象向他逼近,卻不說一句話。
辯之助經常在自己的哀號聲中驚醒過來,以前還曾掉到地爐裡,而像今天晚上這種情形,更是發生過不知多少次。
但是辯之助一點也不害怕作這種惡夢,他只是在心裡想著:『又夢見了!』
最奇怪的是,驚醒之後,雖然會憶起父母慘死的景象,但他心裡卻不再感到悸動。
儘管那光景,有如昨天才發生那般鮮明,然而辯之助的感情卻已經死去了。
他並沒有忘掉撫養他的無二齋是殺父辱母的仇人,但內心卻不再產生憎恨的心情。
辯之助將無二齋視為仇人,並對他表現出反抗意識的,只有在五歲那年,無二齋丟給他一把木劍,正要教他劍術的時候。
「不要!」
辯之助搖搖頭。
「學劍術是要有人教導的呀!」
「不要!」
「只有成為武士,你才能找我報仇!」
「我要自己練習!」
辯之助瞪視著無二齋說道。
他的臉上流露出一般孩子所沒有的表情。
「隨便你吧!」
自從那次以後,無二齋便不再提起教他劍術這件事。
而辯之助從那天開始,便自己製作木劍,黎明就起床,對著樹木搏鬥,成了每天必定的課程。
他的練習並不曾因風雪或豪雨而間斷,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除了這件事以外,辯之助從來不曾反抗無二齋。只要是無二齋所吩咐的,他必定遵循不二。
然而,他們之間依舊存在一種奇妙的關係。
無二齋與辯之助之間,除了日常必要的對話之外,從來不曾多說一句話。
所以,即使他們面對面坐在爐邊,也只是一片靜默而已。
二
辯之助的個性是在痛苦、沉默的世界中鍛鍊而成的。
七歲的時候,辯之助在山裡面,撿到一隻後腳被獵人射傷的小猴子。
辯之助並沒有要求無二齋收養這隻小猴子,無二齋也沒有表示不滿或反對。
自從家裡多了一隻小猴子之後,不知不覺又過了二個月。辯之助並不特別寵愛這隻小猴,但小猴卻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只要是辯之助的命令,小猴子都百依百順。
每天辯之助都起個大早,用木劍和大樹搏鬥,小猴子便乖巧地坐在一旁,片刻都不離開。
用餐的時候,小猴便蹲在辯之助身旁,吃辯之助給牠的食物,且從來不會任意抓取任何東西。
猴子雖然是隨地便溺的動物,但經過辯之助的訓練之後,小猴子卻懂得在屋後某個固定的地方便溺。
有一天傍晚——
一個沉默如昔的晚餐時間。爐裡的火花突然迸散出來,打中小猴子的臉,這一來,原本乖巧的小猴,痛得大聲叫喊,並四處竄動。
就在這一瞬間——
無二齋突地站起來,摑打小猴,然後將牠抓起來,丟進滾沸的鍋中——正在煮芋粥的鍋子。
小猴不斷地掙扎,但這動作也只是很短的時間而已。
儘管小猴已經不再動彈,無二齋仍然不甘罷休地摑打小猴的頸部,甚至將牠的頭壓進芋粥裡。
目睹這一幕,辯之助不發一言,只是睜大眼睛,凝視這幕悲慘的光景。
無二齋若無其事的舀出這浸著小猴屍體的芋粥,開始進食。
然而辯之助卻無法下嚥。
無二齋並沒有替自己殘忍的舉動作任何辯解,甚至也沒有問辯之助:「你恨我嗎?」
從這個晚上開始,他們倆人又恢復以往的生活型態。
「辯,明天我要到京都,你也一起去。」
無二齋丟下這句話,就轉過身去。
辯之助的視線茫然地投向火焰中,然後站起來走到屋外。
大地覆蓋著月亮的銀光,樹木的姿態也顯得更為生動。
辯之助左手拿著木劍,在半無意識之下,走向平日練劍的地方。
雖然夜已經深了,但距黎明還有一段時間。
不久前,這裡曾經發生火燒山,所以從辯之助現在所走的小徑,可以毫無遮蔽地望見四方的草地。
他的練劍場所,是火燒山之後,所殘餘的一片松林。這裡的松樹都是赤松,空間相當寬敞,練劍的時候,也絲毫不會覺得有所妨礙。
森林中有一座小屋,這是村子裡的人專為拋棄患了麻瘋病的母親而蓋的。
現在,則變成辯之助替無二齋將獵得的狐狸、小鹿剝皮的場所。
對一個未成年的少年來說,剝獸皮是一件相當厭煩的工作,但這是無二齋唯一的副業。動物的皮可以用來交換米、鹽、燈油、布料及紙張等日用品,所以辯之助只好無奈的作這些事情。
當辯之助走近小屋的時候,發現裡面透著微弱的光線。
一定有人在那小屋裡。
雖然這棟小屋並非無二齋所有,任何人都可以進去,但村裡的人對這小屋都有禁忌,甚至沒有人願意去這小屋。
辯之助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
由於小屋的牆是用粗的圓木搭建的,所以到處都留有空隙。
辯之助看到在他剝好曬乾的鹿皮上,有一對下半身裸露的男女。
女的正敞開下肢,抱住男人的腰部,瘋狂地咬著男人的臉頰和耳朵。
垂落在鹿皮上的長髮,不停地左右蠕動著。
男人則靜止不動。
就在辯之助偷窺之際,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七年前一幕悲慘的光景。
在野外的斜坡上,受到無二齋凌辱的母親的樣子,與現在所見這個女人的姿態完全一樣。
辯之助內心突然激起一陣衝動。
三
辯之助不聲不響地潛進小屋,
這對男女並沒有察覺他的侵入,身體仍然重疊在一起。
女人的呼吸變得更為急促,而男人則開始慢慢的移動腰部。
就在這一瞬間。
「啊!」
女人發出淫浪聲的同時,辯之助一個劍步向前。
辯之助高舉木劍,將五年來苦練的工夫,一舉擊在男人的腦袋上。
「呀!」
男人發出一聲慘叫,然後抬起頭,上上下下振動了兩、三下。
辯之助在這用力一擊之後,仍然不甘罷休地邊喝叫著,一邊連連擊打男子的頭部。
男人的頭蓋破碎了,腦漿迸散出來,辯之助這才停止揮動木劍。
這時候,躺在男人身體下面的女人,也連連發出哀號,但辯之助並沒有聽到。
當辯之助住手之後,這個女人一付倔強的表情,推開男人的屍體,跳了起來。
「你……你這個小鬼!」
她以憤怒、憎恨的表情瞪著辯之助。
「……?」
辯之助感到有點迷惑,向後退了一步。
「你……你殺了我的心上人……,你這個小鬼,你怎麼跟我交待!」
「……」
辯之助的用心想解救這個女人。他以為女人咬著男人的耳朵,是一種反抗的行為。
當他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之時,真是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把我也殺了吧!你殺了我吧!」
女人裸露著身體,大聲呼叫著。
辯之助又向後退了一步。
「你不肯殺我嗎?既然他已經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殺了我吧!動手呀!……」
女人又向前逼近了幾步,辯之助張惶失措地向後退了幾步。
「哇!」
女人痛哭失聲,匐伏在地上,扭動著身體,開始痛哭起來。
辯之助逃到屋外。
他的內心裡,對自己所作的行為,並沒有悔恨。
只是感到有點迷惑。
就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