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苦戰

「終於來了……」

羽柴小一郎秀長望著西方的天空,輕咬著下唇,事到臨頭的歡欣和面對危險的戰慄,同時朝他襲來。

天正十一年四月二十日清晨,北國街道的西側突如其來地響起一陣激烈的槍聲。自上個月十三日以來,柴田勝家的北國大軍和羽柴秀吉的畿內大軍,隔著一條兩側地勢彎曲起伏的道路對峙,如今終於展開了激戰。

「大岩山的中川清秀大人,後側突然遭到強烈攻擊,正面臨苦戰。」

探子前來匯報戰況。

「甚麼?大岩山的中川大人?……」

並列在小一郎兩側的藤堂高虎、青木一矩和安田作兵衛等家老,異口同聲地叫道。

大岩山是一個海拔二百二十公尺左右的小山,從小一郎現在的位置看出去,剛好是在西側,中間隔著一條北國街道。在羽柴大軍朝南北拉開的縱深陣地中,屬於極後方的位置。在其前方,北有堀秀政木村隼人、堀尾吉晴,和倒戈的長濱城主柴田勝豐手下將領所率的部隊;大岩山北鄰的岩崎山則有高山右近重友的陣營。敵軍不去攻打這些陣營,反而從後方西側進攻相當於全軍尾端的大岩山,想必是順著余吳湖四周迂迴小路繞過來的。不管是走人馬不易通行的狹窄山道或濕濡難行的湖畔道路,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攻過來,的確是漂亮的奇襲。

「萬一大岩山被攻陷,那可就糟了。那兒離木本的大本營只有眉眼之距……」

青木一矩說著說著,聲音竟微微顫抖起來。

「我知道。」

小一郎低聲回答道。從大岩山到木本只有不到十町〔註:一町約一百零九公尺〕,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羽柴家的部隊,而且木本的大本營中,別說主將秀吉不在了,兵力也沒留下多少。秀吉已在上個月二十七日悄悄離開此地返回長濱城,又在五天前率領主力部隊進入美濃,意圖攻打岐阜的神戶信孝。

「如果、如果秀吉主公還在長濱的話……」

連平日冷靜的藤堂高虎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倘若秀吉的主力在長濱,或許今天就可以趕來馳援;可是如果在相距十三里〔註:一里約為三點九公里〕二十六町的大垣,再怎麼快都得花兩天時間才能趕到。萬一又遭到神戶信孝的城兵追擊,恐怕三天,不!!可能五天都來不了。看樣子,敵人的奇襲不僅在戰術上極盡巧妙,連時機都掌握得恰到好處。

「不愧是柴田,手下果然有幾個厲害的家來。」

想到這裡,小一郎開口詢問奇襲隊的統帥是誰。

「主將是佐久間盛政大人,但也看到了不破勝光大人、德山秀現大人和原彥次郎大人的馬印。」

去刺探敵情的武士喘著氣說出的答案,立刻又讓青木及藤堂緊張起來。

佐久間盛政是柴田勝家的外甥,也是他最器重的勇將,如果再加上不破、德山、原等柴田家的重臣,軍勢一定相當龐大。大岩山的山塞,只有中川清秀率領一千名左右的士兵鎮守,撐不撐得了一刻鐘,恐怕都成問題。

「嗯,我瞭解了……」

小一郎秀長緩緩頷首道,和青木顫抖的語音及藤堂高亢的語調不同,他的聲音中隱隱流露出一股泰然自若的沉穩。小一郎的心中其實也很緊張,他只是想藉此先讓自己鎮靜下來。有無數次以寡兵面對強敵的經驗,小一郎很清楚此時最重要的,是穩住自己的情緒。

「大家別慌。敵人現在出來對我們十分有利,我們千萬要把握機會一舉成擒,別讓大魚溜了。」

小一郎環顧左右,聲音沉穩得連他自己都很滿意。因為他知道,這並非虛假的安慰之詞,而是自內心由衷發出。

身為偉大秀吉的幕僚,如今小一郎必須完成的任務,是協助哥哥定天下,而非立下軍區司令官所必須奪得的戰功。

由於去年,也就是天正十年的十月十五日,羽柴秀吉為織田信長舉行了盛大的葬禮,使織田家中的對立正式進入白熱化。

織田家一分而為兩派。一派是羽柴秀吉,以及支持他的丹羽長秀、池田恆興、堀秀政,和原為明智光秀手下的筒井順慶、細川藤孝、中川清秀、高山右近等人。另外,對弟弟神戶信孝擺出一副織田家總領姿態深覺反感的北畠信雄,也屬於這一派。

另一派則有三個主要的成員,分別是織田家的首席耆老柴田勝家、在神流川會戰敗給北條而被排除在耆老名單外的瀧川一益,以及獲得美濃一國的信長之子神戶信孝。

不管在人數多寡或領地大小上,羽柴派都佔有絕對優勢。這派同盟軍的領地,從中國東部延伸到整個畿內,再加上尾張,共計十四國之多,可動員的兵力更達到八萬人以上。相對地,三人聯合派的領地,只有柴田勝家擁有的越前、越中、加賀、能登四國,以及神戶信孝的美濃和瀧川一益領有的半個伊勢,總計五國半,可動員的兵力則未超過三萬五千人。也就是說,經過山崎會戰的勝利和之後的迅速行動,秀吉已經構築起相當堅固的實力了。

而且這次的對決根本就是秀吉一手主導的,自然選擇了對他最有利的時機。在大德寺舉行葬儀而造成正式對決時,位於北國的柴田領地已經大雪紛飛,無法進行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這正是秀吉的戰略:趁著強大的柴田部隊動彈不得的冬天,降服伊勢的瀧川和美濃的信孝,陷柴田勝家於孤立無援之中。

勝家當然也知道秀吉心裡打的算盤,便在去年十一月派前田利家、不破勝光、金森長近等手下三位大名去議和,意圖爭取時間。秀吉在寶寺城迎接這三位大名,善加款待,假裝有意和解,其實目的是在討這三個人的歡心。

小一郎秀長也參與其事,接近年長的金森長近。日後小一郎將自己的養女嫁給金森的兒子,據說就是在此時結下的緣。

總之,秀吉根本無意信守和議。三位使者前腳才剛離去,十二月五日,秀吉便召集五萬大軍離開近江,去和北畠信雄會合。這是對柴田家的域外領地長濱城的示威之舉,鎮守該城的柴田勝豐為此大為驚恐。

柴田勝豐是勝家的養子,一直被視為柴田家的繼承人。但後來勝家日漸不喜愛這個養子,反而偏愛外甥佐久間盛政。勝豐原已懷疑養父心中別有打算,但真正讓他大受打擊的,是勝家竟派他去清洲會議之後得到的域外領地長濱城當城主。

和兩千多名士兵孤零零守著長濱城,一旦開始和羽柴家對抗,根本只有死路一條——勝豐被逼入如此絕境,當然會怨恨養父,心生動搖。再加上那段時間勝豐罹患重病,身體衰弱,於是便採納家臣木下助休、德永壽昌的建議,向秀吉投誠。

招降了對手的養子,將其城池納入囊中,交戰自然勢在必行。羽柴大軍片刻不息地,行經風雪肆虐的關原地區進入美濃,勸降稻葉一鐵等人,直接進逼神戶信孝所在的岐阜城。

信孝判斷自己全無勝算,交出手上的織田家總領三法師乞和。性格激烈的信孝竟然未發一兵一卒便交出了三法師,想必大出秀吉意料。這麼一來,秀吉雖然得到了織田家的正統,卻在身後留下了強敵。這恐怕也是柴田勝家出的主意,要信孝暫時忍耐,等到雪融之後再一起對付秀吉。

於是秀吉繼續前進,攻擊另一個敵人瀧川一益。開年之後的天正十一年(一五八三)二月,羽柴大軍兵分三路進入北伊勢。由秀吉親自率領的本隊,取道大君畑直逼瀧川一益的根據地桑名;由秀吉的外甥三好秀次帶隊的左翼部隊,則越過土岐和多羅,自北攻向長島;小一郎領軍的右翼部隊則越過安樂,從峰城前往龜山城。

此時小一郎指揮的,是由筒井順慶、稻葉一鐵、氏家直通等新加入的大名所組成的混合部隊,卻也是三隊中戰果最輝煌的,在轉瞬間就攻下了瀧川義大夫鎮守的峰城;接著又奪佔了佐治新介籠居的龜山城,並輕取國府、地藏兩城。小一郎知道,瀧川家的守將因為唯一可仰賴的柴田勝家部隊遭到雪封,無法行動,人人滿懷不安,所以採用進攻時替他們留下退路的戰術,果然大奏其功。

不過率領羽柴家直屬士兵的另外兩個部隊,可就沒有那麼順利了。哥哥所率的本隊攻打瀧川一益所在的桑名城,花多一點時間倒也無可厚非,但目標長島的三好秀次部隊竟也沒有任何斬獲,滯留在長島前方,讓小一郎不得不為這個甥兒的能力與性格憂心。

這種失望甚至抹煞了他自己立下戰功的喜悅。哥哥和小一郎都沒有子嗣,姊姊所生的這個外甥,幾乎可說是少數流著羽柴家血液的下一代。秀吉讓年僅十五歲的秀次統領一支部隊,就是希望他多受磨練,將來能成為一方大將。

可惜小一郎的憂心並非杞憂。三好秀次後來成為秀吉的養子,以豐臣秀次之名就任關白高位,但卻依然不改素行,最後被秀吉親手處以切腹之刑。在他短暫的生涯中,幾乎沒有替豐臣家立下任何功勞,反而帶來許多不良的影響。不過整個事情發生在小一郎死後四年,倘若小一郎能多活幾年,或許有機會改寫秀次的人生吧。不管怎麼說,小一郎在世的時候,秀吉從未斬殺過自己人,秀次也不敢任意放肆,因為小一郎擅長協調人際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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