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

「好美……」

小一郎不由自主地感嘆出聲。眼前的情景、自己的地位,對他來說,都如夢般虛幻。

天正十年(一五八二)陰曆六月三日半夜,備中高松的陣營一片黝暗。無月的夜晚,烏雲滿佈的天空漆黑黑得沒有半點光,前方的廣袤大地如夢般妖嬈美麗。

深墨色的河水在眼前流淌,周圍點綴著上百堆篝火,連對岸的山都被映照出淡淡火紅。河水的中央有三座半浸在水中的望台,台上燈火通明。水與火、山與城,以不尋常的景緻編織出一幅夢幻情景。

「而且好靜……」

小一郎往前踱了幾步,又輕輕地低嘆。不知是因為夜還是因為雨,或只是他的心理作用,周遭幾乎聽不到半點聲響。乍眼望去,沒有人會相信眼前竟有六萬大軍對峙,此地竟是上千人賭命的決戰之地。

「真想讓媽媽也來看看……」

小一郎突然興起這個念頭。美景當前,他總是會回想起二十年前母親和他在尾張中村的農地上除草的情景。

「不行、不行……」

小一郎搖搖頭,把回憶趕出腦際。身為一軍之將和主將幕僚,怎能任由自己沉溺在感傷之中,危及全軍安全呢?昔日已遠,現在的羽柴小一郎秀長早已是織田家攻打中國地方的統帥、羽柴筑前守秀吉的首席家臣,和但馬出石十二萬石的大名了。即使地位如此重要,小一郎仍不改往例,在半夜出巡,預防羽柴家的陣地發生任何狀況。

「不知信長大人看到眼前的光景會怎麼想?」

小一郎秀長回到現實,站在部屬的立場想到這個問題。可能的答案有兩個。一是稱讚他們「幹得好」,一是生氣怒吼著:「把敵軍逼到這種境地,竟然只要求割讓五國,你們到底在幹甚麼?」

兩個半月前將宿敵武田完全殲滅後,織田信長不等慶功宴結束,便已展開下一波行動。他自己悠閒地招待攻打武田有功的德川家康遊歷京城,卻不讓各地部隊稍事喘息,一面催促羽柴秀吉再度對中國毛利展開攻擊,同時又命三男信孝和丹羽長秀準備攻打四國。在東邊,他下令瀧川一益攻打關東的北條,在北邊則命柴田勝家加緊追擊越後的上杉景勝。織田家的五大軍團,除了負責接待德川家康的明智光秀之外,根本無暇休息,便又奉命前往平定各地。現在的織田家已經具備足夠的實力,可以同時應付四鄰的敵人了。事實上,當織田家的主力攻打武田領地時,負責北陸的柴田勝家也攻陷了上杉所屬的越中魚津城。在這種情況下,羽柴秀吉當然也不能在一旁閒著。

早在武田勝賴的死訊尚未傳來的三月十五日,羽柴秀吉便已展開行動,率領兩萬大軍自山陽道西行,目標指向毛利家的前線防衛據點備中高松城前進。

「這次我們要給毛利家致命的一擊,大家要好好幹!」

大軍出發之際,哥哥如此高聲激勵士兵。事實上,自天正五年奉命擔任攻打中國地方的統帥至今,經過了整整五年時間,秀吉已經具備了足以說出這種大話的優勢。

「這五年可真辛苦啊。」

小一郎秀長心裡想著。當哥哥秀吉奉命擔任攻打中國的統帥時,真的是雀躍無比。領有中國地方十國的毛利,不管在當時或現在,一直是織田家最大的敵人,也只有負責攻打毛利的統帥才算得上是家中的首要部將。一個尾張中村的農夫之子,從足輕幹起,經過二十七年就爬到這樣的地位,只能說是奇蹟,也只有在信長領導的織田家才會發生這種事。

但也正因對手是毛利家,拚鬥起來格外艱辛。在兩百萬石龐大領地的支援下,毛利家不但擁有足以和唐南蠻結交的財力與遠見,同時又坐擁強大的水師,機動力出類拔萃,內部也相當團結,戰力的深度和廣度,遠非山國的武田家所能企及。

不過最棘手的,仍是毛利家的外交能力。它接納了被織田信長逐出京城的足利將軍義昭,又和本願寺聯手,唆使雜賀、根來等一向宗徒眾作亂,又說動播磨的別所家反叛,不斷以大規模的外交戰術來打擊織田家。其中最大的戰果,便是成功慫恿了織田家的高級將領荒木村重謀叛,當時還差點斷了羽柴秀吉的退路。

然而,面對這樣的強敵,織田信長發揮了更強大的韌力與機動性,動員九州的大友等人牽制毛利家,然後將畿內的敵人一一殲滅。其間羽柴秀吉也未能倖免,數度奉令轉戰各地——當然,此時多半都由小一郎受命留守。

說是留守,可和承平時期代主守城的情況大不相同。要以少量的兵力鎮守面對強敵的最前線,經常讓小一郎恐懼顫驚。倘若毛利大軍在哥哥秀吉率主力部隊轉戰各地之時來襲,他一定會丟掉性命不說,平常還得注意別讓城內士兵謀反。此外,在軍費和兵糧全被帶走的情況下,籌措資金也是一大難題。而且即使安然達成任務,也算不上大功,得不到甚麼褒獎。可是,小一郎卻認真盡責地演好了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角色。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不管在戰場或外交上,織田家都取得了優勢。哥哥秀吉一向擅長拉攏游說,他曾收納了尼子餘黨,也曾勸成鳥取城主山名豐國出走。當然,其中最大的成果便是說動擁有備前、美作兩國的領主宇喜多直家倒戈,獲得了五十萬石的兵力,也造成了毛利家的相對損失。織田家在中國地方的優勢,可說自此底定。

去年(天正九年)七月到十月間,秀吉以「兵糧戰術」攻打鳥取城,整整四個月的時間毛利家仍無法突破秀吉的攻勢,顯見毛利大軍的實力大不如前。也基於過去這些漫長的努力,這次出征前哥哥才會撂下豪語,說要「給毛利家致命的一擊」。

四月四日,羽柴秀吉進入宇喜多家的根據地岡山城,和當地部隊會合,組成了三萬士兵的龐大隊伍。此時宇喜多直家業已身亡,獨子秀家年方十歲,因此兵權握在直家的弟弟(秀家的叔父)忠家手上。秀吉一方面命宇喜多忠家攻打備中高松城北側的小城——冠山城和宮路城——同時也差遣小一郎去攻打南側的加茂、日幡二城,打算先攻下周圍一連串的小城,讓主城高松城孤立無援。

然而在毛利家的奮力抵抗下,進攻部隊受傷慘重,不過總算還是把北方二城攻下了。小一郎負責的加茂城,則到第二十天水源斷盡後才拿下,至於日幡城則是好不容易奪下了東丸,卻始終未能攻下本丸。想必毛利家也領悟到這是「最後的決戰」,因此全軍拚死抵禦不休吧。

此時,毛利家負責山陽方面的統帥小早川隆景,已率軍進駐西方六公里的福山城(岡山縣都窪郡),卻始終未發兵前來救援。

「竟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三個城被打得落花流水,還躲在城裏不肯出來,小早川隆景根本就是個窩囊廢嘛。」

雖然羽柴家的莽漢如此嘲弄譏笑,但小一郎卻心想:

「他真不愧是毛利輝元大人的好叔叔。」

忍受瘋言惡語,靜待時機,正是「好幕僚」的職分,也只有領主的骨肉至親才能承受得起這種考驗。

四月底,三萬羽柴大軍終於開始攻打主城高松城,但歷經三次全力進攻,造成數百人死傷,卻沒有任何成果。城內除了城主清水宗治率領的三千城兵外,還有小早川隆景派來的兩千援軍,以及受宗治之恩意圖回報的五百農民。以這樣的兵力來鎮守這個城,的確是綽綽有餘。

況且高松城建於笹賴川和足守川之間標高僅有三公尺半的低地上,地勢險要,三邊皆是廣闊的沼澤地,大軍無法圍擊。

「這可難了……」

小一郎心想,連只剩下本丸的小城日幡都不易攻取,更何況是地勢險要、兵力充足的高松城,恐怕只能智取,無法力攻吧。而且毛利家有了鳥取城的經驗,這次一定存足了兵糧。可是如果不快速進攻,等到毛利家的主力部隊趕來救援,羽柴家就會腹背受敵。雖然實力略見衰退,毛利家畢竟仍擁有四萬以上的兵力。

哥哥秀吉立刻寫信將狀況告知信長。書面的大致內容是:

此城雖地處平地,然建造耗時數年,且三方沼田環繞,無處可攻。

大部分的將領皆傾向報喜不報憂,免遭主公誤以為是在抱怨,但秀吉不按牌理出牌,經常誇大困境。他知道信長會因此認為他是個凡事渴盼主公指示的忠實愛將。

可是,這些小伎倆不過是在編造藉口,不足以解決問題。恰好此時,黑田官兵衛孝高提出了一個出奇的戰術。

「過去唐土曾用過一種水攻戰術……」

為了解釋接下來可望採用的戰術,黑田官兵衛先從戰術的來源細說,其實重點就在攔截足守川河水以淹沒高松城,因為此地的地勢恰巧適合用這種方法進攻。

小一郎心想:「這真的辦得到嗎?」

照提出這個前所未聞構想的黑田官兵衛說,過去唐土曾有先例,但似乎是發生在兩千多年前。

「這個構想倒是挺出奇的,不過最好先調查看看是否可行……」

小一郎還來不及建議謹慎行事,哥哥已經早他一步拍手叫好。

於是小一郎吞下了湧上嘴邊的話。除非特別來和他商量,否則他絕不擅自提出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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