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彗星

「太好了、太好了,這一切簡直好得讓我擔當不起呢。」

坐在主人座位的男人故意緊揪起皺紋橫陳的小臉,手上打晃著用竹子做的打茶梳,從方才開始便像白痴似地重複著同樣的說詞。

「的確、的確,真是太好了。」

光頭的客人也反覆著同樣的回答,半晌之後,兩人一齊發出無意義的笑聲。

坐在下座的另一位客人也綻開豐潤的雙頰,客氣地應和著。

時值天正十年(一五八二)一月十八日,地點在播磨姬路城的茶室。主人是此城的城主,羽柴筑前守秀吉,僧侶打扮的客人是堺市的豪商兼茶師津田(天王寺屋)宗及,坐在下座的則是城主的親弟弟,美濃守小一郎秀長。

「哦,這也是右府大人賞賜的嗎?」

宗及撫摸著秀吉遞出的茶碗,低聲說道。

「沒錯,這便是此次主公賜下的十二寶之一。」

秀吉鄭重其事地回答之後,朝茶碗低頭行了一禮。

去年歲末秀吉前往安土報到時,信長除了頒給他功勳狀,褒獎他攻下鳥取城之外,還另外賞了他十二種茶具。秀吉煞有介事地將之命名為「十二寶」,特地拿出給津田宗及欣賞。

這樣做有雙重意義。一是讓津田宗及明白信長對他的信賴,一是強烈表明自己對信長的尊崇。前者的目的,是為了在堺市散佈「羽柴大人在織田家備受重視」的印象,以便獲得有力的經濟支援;後者則是期盼能討信長的歡心,加深對他的愛顧。

當時的茶師個個都是情報販子,因為茶室這樣的密閉空間最適合用來交換秘密情報,而堺市舉足輕重的商人,同時兼任信長茶師長的津田宗及,正是其中的重要人物。秀吉料想此時此刻的談話和情景,一定會傳到堺市商賈和信長的耳中。當然,秀吉和宗及之間早已交情匪淺。

「滋味真是恰到好處……」

宗及若有所指地淺笑著說,將茶碗轉遞給小一郎。

小一郎抬手過眼,恭敬地接過茶碗。他總是不忘效法哥哥,對信長賞賜的東西展現過度的敬意。

即使如此,哥哥仍不忘交代一聲:

「小一郎,你可得用心拜領啊。」接著又說:

「倘若信長大人的威風能普及天下,一定是風調雨順、諸事順遂。您瞧,連春天都加快了腳步呢。」

說完便誇張地嗅聞著從紙拉門間吹入的清風,和宗及同聲高笑起來。在這乍看詼諧滑稽的態度中,其實隱藏著張力十足的高明演技。此時秀吉已是中國地方的軍務總指揮,在軍政兩方面擁有相當的裁量權,但在這種私下場合,他仍和過去木下藤吉郎時代一樣,把信長捧得高高的。這看在小一郎的眼裏,就好像踩在纖細繩索上表演滑稽動作的小丑,讓他深感悲哀。哥哥的野心與苦惱、夢想與恐懼,皆在此間表露無遺。

事實上,這段期間,每個織田家的將領都在巨大的期待與難耐的不安間擺盪。

這兩年間,織田家的勢力業已明顯增強。不但全面平定了丹波、丹後、播磨、但馬、伊賀、加賀、飛驒諸國,連頑抗不休的石山本願寺都因彈盡援絕前來乞和,並退至紀伊。換言之,連最難纏的一向宗徒眾都已納入控制之內。此外,去年羽柴軍團又拿下了鳥取城,掌控了因幡的大部分地方,並收服了淡路。至於在東邊,柴田勝家已握有越中,同盟的德川家康也進入了駿河。織田家的勢力已擴及日本中央的二十六國,而且在此領域內幾乎沒有任何反抗勢力。

時至今日,已經沒有任何勢力足以和織田抗衡了。甲斐的武田、越後的上杉已不是問題,連擁有中國地方十國的毛利,也僅能忙著防禦。就算這些勢力結為一氣前來挑釁,不管在兵力或財力上,也早已不是織田家的對手。

「右府大人布武天下,只是時間問題。」

消息靈通的堺市民眾或京都的朝廷官員,也逐漸肆無忌憚地如此高聲說。

隨著織田家的勢力不斷擴充,家臣們的領地和兵力也日有所增。柴田勝家、瀧川一益、丹羽長秀、明智光秀、羽柴秀吉等人,都成了擁國大名,而且在織田家特有的軍團長制度下,手下還各自擁有許多輔助大名。合計起來,幾乎每個軍團長都掌握了百萬石以上的領地和三、四萬的兵力。因此,這段期間兵力能夠和織田家的一個軍團匹敵的大名,只剩下中國的毛利和關東的北條,連昔日的強敵武田或上杉,兵力都只及其半數。也就是說,織田家的重臣,地位已足以媲美十年前的超級戰國大名。

其中仍以羽柴秀吉的擢升最為驚人。近江長濱十二萬石的舊有領地,加上播磨的五十萬石,又控制了但馬、因幡、淡路等三國,領地足以和擁有北陸四國的柴田勝家,以及將丹波、丹後與攝津、大和的大部分納入轄下的明智光秀,並列織田家的前三大。

而且羽柴軍團的輔助大名,大都是出身卑微,和秀吉並肩作戰、一同擢升的夥伴,比較容易差遣。而輔助柴田勝家的人,像佐佐成政、不破光治、前田利家等人,都是織田家的世襲重臣,不管在心理上或人脈上,都和織田家密不可分。因此,柴田軍團可說是織田家固有的門閥軍團,所以服膺柴田的程度非常薄弱。

至於輔佐明智光秀的大名,像筒井順慶、中川瀨兵衛、高山右近等人,原本都是一城之主,現在仍待在祖先傳下來的領地上,屬於半途加入的精英。他們對明智的感謝程度不強,雖然佩服光秀的才學和教養,卻缺乏那種共存共榮的心態。

相較起來,羽柴軍團可以說是無根浮萍的大集合。奪下但馬的是秀吉的親弟弟小一郎,留在淡路駐守的仙石秀久是美濃的農村武士出身,只有待在因幡鳥取城的宮部繼潤,原本是近江淺井家手下的一城之主,但如今被調至遙遠的鳥取,也只能全心仰賴羽柴家。秀吉精明過人,所以才會刻意把自己的輔助大名中出身和地位最高的宮部安排在最前線。

除此之外,擁有備前、美作五十萬石領地的宇喜多家,也隸屬於羽柴軍團。宇喜多家原本歸附毛利家,後來被秀吉以他一向擅長的游說手腕拉到了織田家。

不知是幸或不幸,宇喜多家的領主直家,竟然在前不久撒手人世,由八歲的稚子八郎秀家繼承其位。由於秀吉是這個幼主的監護人,使得宇喜多家一萬七千大軍在實質上等於直屬於羽柴家。何況幼主秀家現以人質身分待在姬路城內,更是容易操控。

綜合這些情況,羽柴秀吉的實力如今堪稱織田家眾臣之冠,遠遠超過了他的對手瀧川一益或明智光秀。

隨著秀吉的出頭,小一郎秀長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兩年前因為平定但馬有功,他得到了出石城和十二萬石的領地,並且受封為從五位下美濃守,證明在秀吉之外,織田信長也肯定了這個默默耕耘的幕僚所擁有的才幹和貢獻。

光看這些現況,真的就像秀吉所說的,天下可說諸事順遂,羽柴兄弟更是前途無量,沒有任何值得憂心的事。可是,事實不然。在這對看似一帆風順的兄弟頭頂上有一塊巨石,讓他們無時無刻不恐懼顫驚。那塊巨石,就是他們的主君織田信長。

儘管這三年在戰場上攻無不克,地位日益攀升,織田家的將領卻個個生活在恐懼之中。因為他們無法忘懷一年半以前,也就是從天正八年八月起發生的一連串整肅事件。

織田信長個性陰晴不定,感情起伏劇烈,部屬有功固然立即重賞,萬一失敗或失言也會當場嚴斥不留情面——大聲怒罵不算稀奇,甚至到現在信長還會自己動手毆打屬下。不過,即使是打人,信長也都經過精打細算,會找出適當的時機和人選,也懂得怎樣讓挨打挨罵的人轉怒為喜。像早年的羽柴秀吉(木下藤吉郎),每次挨打後一定會陞官,因此甚至還巴不得能常常被打。因此家中的人都認為:

「信長主公雖然嚴厲,心裡卻很為部屬著想,行事坦率,讓人放心。」

所以,當信長用超乎想像的殘暴手段對付比叡山或長島暴徒時,家中人心幾乎毫無動搖。就連明智光秀這般高尚的知識份子,雖曾一時遲疑,不願破壞護國的靈場,但得知信長意志堅定後,便加入其他將領,一同擬定趕盡殺絕的策略——此事已在最近發現的光秀親筆書信中獲得證實。

然而,自天正七年左右,當平定天下的偉業逐漸邁上軌道時,情況開始慢慢有了改變。同年七月,信長強迫長年的同盟者德川家康斬殺自己的妻子築山和長子信康,因為他們母子和武田勝賴勾結,圖謀背叛織田家。即使如此,看在家康過去的忠誠與貢獻,家中不少人都認為信長不必做得這麼過火。

接著在同年十月,信長又將透過明智光秀前來投降的丹波波多野兄弟處斬。以信長之前曾誘降過難以計數的敵人來看,這樣的行徑簡直讓人難以想像。更不用說這件事還讓假稱光秀的「母親」,留在八上城當人質的老婦人慘遭波多野的家臣殺害了。

「荒木謀叛後,信長大人連對自己人都嚴厲得很。」

正當這種風聲逐漸擴散之際,竟然又發生了林佐渡守通勝、安藤伊賀守守就、佐久間右衛門尉信盛等人遭到放逐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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