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者之心

天正六年(一五七八)二月,羽柴小一郎秀長留守姬路城。

整個城只是個小城寨,城中僅有幾座用鬆散的土壘和木板築成的望台。為了提振士氣而四處插立的旌旗,在刺骨的海風中颯颯作響。

小一郎手下只有近千名羽柴部隊,城主小寺官兵衛孝高的隨身士兵則不及兩百,另外在北邊遙遠山區的但馬竹田城,還有七百名小一郎自己的部下,再加上駐守西邊上月城的七百多名尼子部隊,可以說在整個廣大的播磨、但馬地方,靠得住的只剩下這些人。這時播磨當地的大名紛紛開始動搖,但哥哥秀吉到底何時率領大多數的羽柴部隊返回近江,依然毫無音訊。

(萬一有任何騷動的話……)

想到這裡,小一郎的背脊上不禁冷汗直流。雖然他已經有過無數次陣前留守的經驗,可這次小一郎卻分外膽怯。

(看樣子,三木恐怕保不住了……)

小一郎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播磨最大的大名,三木城的別所長治,原已加入織田家,協助羽柴部隊,但最近卻有些不尋常的舉動。他們在自己的屬城挖深溝渠、架設柵欄,運入兵糧彈藥,同時不斷招攬鄰近的小豪族或農村武士入城。他們表面上的藉口是「對抗強敵毛利的戰事,預料將會曠日廢時」,因此必須事先儲備,但其實很明顯的,他們是在準備反抗織田家和羽柴部隊。小一郎早就得知毛利和受其保護的足利將軍義昭,曾三番兩次派遣使者前往三木,但礙於手下兵力薄弱,他也無力阻止。

更糟的是,別所家的動態會對其他大名或農村武士產生極大的影響。那些對天下情勢不甚瞭解的播磨豪族,似乎過分高估了當地首屈一指的大名別所家的實力和研判形勢的能力,以為跟著別所家走便萬無一失了。

此外,他們眼前也橫亙著一個大問題:此地為數龐大的一向宗徒,業已在本願寺的指導和煽動下,展開了反織田運動。

據守大坂石山,和織田信長交戰的本願寺,派遣使僧前往全國各地,鼓動門徒群起反抗織田,重點區域就放在加賀、能登,以及和泉、紀伊和播磨等敵我必爭的中間地帶。其中加賀和紀伊的一向宗徒早已蜂起作亂,播磨的情況也漸趨激烈。信奉一向宗的農村武士和農民開始紛紛向主君或領主施壓,催促他們反抗信長,還有些人打算自己起來作亂。姬路西鄰的英賀便爆發了這樣的事件。

播磨的豪族眼見大勢不妙,個個膽顫心驚。他們早已風聞一向宗徒在全國各地作亂的實力。倘若農村武士和農民聯手起事,不但領地的秩序無法維繫,恐怕連自己的居城都守不住。對他們而言,身邊的一向宗徒遠比畿內的織田大軍還要可怕。

情勢一天比一天惡劣,幾乎每天都有壞消息傳進小一郎耳中。去年十一月哥哥秀吉剛抵達時,集聚此地誓言協助織田家的三十家播磨豪族,已經一家又一家地背信而去。

看到這種情況,就連小寺官兵衛也不禁面色黯然。這也難怪,就連他自己的主君——御著的小寺政職,以及他的岳家——志方的櫛橋家,似乎都打算跟著別所家一起倒向毛利家。

「除非秀吉大人能早日率領大軍前來,否則恐怕擋不住這股潮流了。」

官兵衛沮喪地說,似乎是在表明靠自己的智計和三寸不爛之舌已經無法解決問題了。連一向自信十足的官兵衛都說出這種話,可見當時的情勢有多險惡。

其他和織田家關係密切,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再倒戈相向的人,也紛紛提出這個要求。別所家中站在織田家這一邊的別所重棟和糟谷助右衛門,更是焦急地再三前來督促。

「哦,是嗎?……我沒聽說毛利家已經攻過來了啊。」

小一郎故作輕鬆,反覆強調「織田家的敵人是毛利家,播磨早就已經收服了」,一味地說些表面話。這種情況看在播磨豪族眼裏,不是認為小一郎看不清現狀,便是認為他不如兄長,根本靠不住。可是小一郎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如果這時我也跟著起鬨,讓他們看出羽柴家的窘境,情況會更糟……)

小一郎如是告訴自己,硬著頭皮忍下了各方的批評,因為他很清楚哥哥留在近江的原因——現在,羽柴家根本沒有揮軍作戰的資金。

任何時代都一樣,軍事行動總是需要龐大的資金。即使戰國時代的軍隊裝備簡便、人力費用低廉,要出兵還是得花大錢。武士階級平日便有俸祿,因此只要下達動員令,便會磨槍攜馬前來報到,可是大將仍必須供應弓箭和洋槍砲彈。萬一戰事延長,發放兵糧也是一大問題;此外,還得花錢僱用當時軍隊不可或缺的挑夫或工人。所以要出動一萬大軍,至少要花上好幾千兩,一旦長期滯留前線,更要多上好幾倍。萬一打到一半沒有兵糧,或付不出工人的薪資,大將的信用便會一落千丈,無法挽回。許多戰國大名一旦戰敗失勢,眨眼間便領地不保,家臣也紛紛叛離,主要就是軍費枯竭所致。

去年秋天羽柴秀吉出兵征討播磨時,已經欠下了大筆債務。如果現在又要揮軍西進,非得從織田信長那兒取得資金不可。但是只要提到錢,信長比誰都精明。秀吉已經擁有近江十二萬石領地,以及「可任意侵奪宰割中國地方十國」的特權,原則上應該用自有領地的收入以及在佔領地的搜括權充軍費。站在信長的立場,再給秀吉軍費將有欠公允,不利家臣的統御。雖然秀吉為了消弭在北陸犯下的違反軍令(由於和柴田勝家不和而擅自撤退的事件)大罪而耗費了可觀的貲財,但錯在秀吉,信長沒理由同情他。更重要的是,此時織田家必須儲備資金應付北方的上杉謙信。

在這種情況下,光是播磨諸侯暗中蠢動,可能謀反,根本不足以讓信長拿出大筆的資金,因為這只意味著秀吉推動的宣撫工作失敗了。除非此時發生一些決定性的狀況,讓大家都認為有必要,否則根本別想動用織田家的資金。

只是,這些苦衷當然不能讓播磨的人知道,否則秀吉的威權和信用蕩然無存不說,也難望留住已加入織田家的人,更遑論管理當地行政了。小一郎就是因為太清楚這種狀況,才會心裡忐忑不安,嘴上卻盡說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就算被人嘲笑不如哥哥,他也只有暗自忍耐,繼續假裝愚魯。像這樣,身為幕僚,有時也必須具備這種裝傻到底的本事。

二月接近中旬時,情況有了決定性的改變。

「毛利家已經發出進攻播磨的動員令。預定將由現任領主毛利輝元大人擔任主將,山陽道由小早川隆景大人、山陰道由吉川元春大人,共率五萬大軍來襲。」

潛伏在中國各地的奸細陸續傳回類似的消息,讓小一郎聽了心情非常複雜。

毛利採取行動,秀吉便會回來;如果毛利大舉來攻,一個部將無法應付,織田信長自然就會派出援軍、撥下軍費。

然而,「五萬大軍」又遠遠超過他的預期。這麼龐大的軍容,就算哥哥秀吉回來,恐怕也沒甚麼勝算。不,恐怕在哥哥率軍返回以前,別所等人就已經群起反叛,將小一郎等人孤立在姬路城中。如果遭到從西邊來的毛利大軍和東邊的別所家夾擊,充其量只有一兩千人留守部隊的姬路,可能十天都撐不下去,屆時小一郎的性命也將危在旦夕。

小一郎一方面和哥哥聯絡,另一方面則傾全力延緩播磨諸將的行動。所幸方法得當,以別所長治為首的播磨大名,決定在毛利大軍來到之前謹慎行事。而毛利大軍的行動極其遲緩,花了很長時間才整軍完備,緩步行軍至備前,並一直留在當地。

「怎麼會這樣停滯不前呢?」

對於毛利大軍的牛步行動,小一郎心裡極感納悶。

「大概是摸不清宇喜多直家大人的想法吧。」

深諳中國情勢和人物性格的小寺官兵衛,立刻說出可能的原因。當時宇喜多提供毛利家一萬多士兵,自己卻託病未親自出陣。原來,身為戰國時代一流策士的宇喜多直家,已經開始未雨綢繆,安排接近織田家的佈局了。

相對地,織田信長和羽柴秀吉接獲「毛利來攻」的消息,反應出奇的快。信長立刻將巨額資金和六千直屬士兵交給秀吉,命他急速趕往播磨。連同羽柴家原有部隊在內的一萬多士兵,在秀吉的率領下,於二月二十三日抵達糟谷助右衛門的居城加谷川,小一郎和官兵衛也趕往當地和秀吉會合。至此,小一郎擔任留守將領的任務算是圓滿達成了,但羽柴家的危機並未就此告終。面對即將來臨的正式交戰,織田家的軍力明顯不足。

羽柴秀吉召集織田方面的諸侯在加谷川城共商軍計,別所家的首席家老別所賀相也來與會。秀吉無法判斷這是自己的行動出乎意料的快,使他們放棄倒戈,還是只是暫時的敷衍。也或許是此時的別所家仍未能取得共識。

秀吉決定繼續率軍西進,以姬路西北方的書寫山為根據地。因為此地居中,不管毛利大軍由西方攻來,或別所家自三木叛變,都能迅速因應。不過這也等於是自投羅網,主動跳到敵人中間。別所家的反織田派(人在加谷川的賀相正是領導者),認為這樣正好可以兩面夾擊,愈發堅定了倒戈的決心,毛利家更是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