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治派的興起

(哥哥也開始有些主子的氣派了。)

這陣子小一郎經常這麼覺得。時間是天正二年(一五七四)冬天,改名羽柴秀吉的哥哥年屆三十八,羽柴小一郎秀長也已三十五歲了。當時的人出社會比較早,平均壽命也短了許多,因此這個年齡差不多相當於事業逐漸上軌道的壯年階段吧。

不過,這對兄弟所經歷的一切與成就,卻遠超過他們的年齡。去年九月,秀吉已成為北近江三郡十二萬石的大名,在成長驚人的織田家,地位業已排入前十名。連小一郎都有了一萬兩千石的身價,足以和一般的城主分庭抗禮。

當人有了一定的地位和名聲之後,很奇妙地,整個人自然就會產生一種氣派,連生來矮小精瘦、膚色黝黑、滿臉皺紋的秀吉也不例外。

去年春天在虎御前的山城擔任攻打淺井的前線指揮官時,哥哥還是活潑灑脫,滿口尾張方言喋喋不休的大將武士,現在竟然不時操著京都腔,一副舉止沉穩的大名模樣。這原本是為了治理長期受到名門淺井家管轄的居民刻意裝出來的,但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哥哥的一部分,再也沒有做作的感覺了。

(還是自信的緣故吧。)

這是小一郎的結論。這一年多,哥哥在領地統治上成績斐然。

首先,他分封領地給大多數織田信長派來支援的部將,讓他們擔任知領,納為自己的家臣。像竹中半兵衛重治、蜂須賀小六正勝、宮部繼潤等透過秀吉而追隨信長的人,多半都在此時正式成為羽柴家的家來。同時他也增加了原有家臣的俸祿,分給他們領地。從弟弟小一郎、妹婿佐治覺內,妻子的親戚木下家定、木下家次、淺野長吉(後之長政)等一門眾,到一柳、尾藤、神子田等黃母衣眾,都紛紛變成知領,並且可以擁有自己的家臣。

他也廣納了淺井的舊臣。小一郎在這方面特別用心,找出在村野間隱姓埋名的人,將其中看似頗有才幹的人推薦給哥哥,或是分給其他家臣。羽柴家原有的家臣,多半沒有行政或財務管理方面的經驗,需要大量這類人才,恰巧近江商業活動發達,有不少能讀會寫懂計算的人,及時派上了用場。

此外,他還透過奉獻土地或確認地籍等方式來安撫領地內的寺社,並且積極結納名門之後或村長之類的人物,在鄉間用水或地界劃分的仲裁上更是格外用心。這種事多半是由小一郎負責實地調查或聆聽雙方說詞,將附上明確判斷的報告交給哥哥迅速裁決。這大大提高了新領主羽柴秀吉的權威,也贏得了好評。經歷漫長的亂世,近江百姓因為許多事情乏人裁決而爭鬧不休,因此非常樂見這些事塵埃落定。

當然,仲裁鄉村間的紛爭,一方得必有一方失,獲利的人會盛讚新領主英明公正,受損的人也難免心生不滿。不過這種不滿大部分都會轉到鄰村的人身上,認為是對方花言巧語欺騙了領主。小一郎積極活用這種「分化統御」手法,使鄉村與鄉村互相牽制,統治起來更加輕鬆。二十齣頭之前以農為生,小一郎深知農民嫉妒的對象不是社會地位和他們有天壤之別的人,而是同一階層比自己多得到一點好處的人。

多虧這些穩妥周密的行政措施,以致雖然轉瞬之間便從織田家奪走越前的一向宗徒四處煽動百姓,在近江卻起不了任何作用。

這段期間,在今濱興建新城的工程仍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這是秀吉的重要施政,一舉囊括了三大政策。一是駐軍於交通便利的場所,以便隨時出擊、轉守為攻的軍事政策;一是招聚工商業者,以繁榮領內產業的經濟政策;最後則是讓百姓在生活中注意到領主的存在,以安定民心的心理策略。

信長也非常滿意這個施政,因為羽柴軍轉到水路交通便捷的長濱,不管在兵力動員或維持京都與岐阜間的治安,皆有百利而無一害。

秀吉還推行了另一項重要產業政策,就是命國友村的洋槍製造專家藤二郎擔任河原方代,使當地的洋槍製造業大為興盛,沒多久便成為和堺市不相上下的洋槍主要產地。這件事也讓信長龍心大悅。他一直計畫靠這個新武器來推動他「天下布武」的理想,並命令織田家諸將儲備大量的洋槍。

織田信長為了肯定羽柴秀吉在統治領地上的優異表現,這一年特別送了他一份大禮:封他為「筑前守」。

(這可是個了不得的賞賜啊。)

小一郎心想,就算要給哥哥鍍層金,這個職稱似乎也稍嫌沉重了些。

當時世局混亂,官位職稱也沒個準,常是任人自取。有些小大名的家來,雖然只有兩三百石身價,卻大搖大擺地自稱某某守或某某大輔。不過信長封給哥哥的筑前守,是透過朝廷正式任命的,和鄉下武士的稱號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更讓小一郎興奮的,是信長心裡對這個職稱更深一層的考量。因為信長在此同時,也封了明智光秀為「日向守」,並打算封丹羽長秀為「肥前守」,只是丹羽堅辭不受,說他「一輩子只要當『五郎左』(五郎左衛門)就夠了」。結果兩年後,信長敕令將鎮西的望族「惟住」之姓氏賞賜給他,明智光秀也在此時獲姓「惟任」,同樣都是鎮西方面的姓氏。

織田信長之所以分別將和九州淵源深厚的官位或姓氏,賞給羽柴秀吉、明智光秀和丹羽長秀三個人,是在暗示今後他們就是攻略西方的主將。至於東方,則交由柴田勝家、瀧川一益以及同盟的德川家康。這六個人沒多久就變成織田大軍的主力軍團指揮,而這種東西方的劃分也一直延續到信長死後。

從信長將官位姓氏和軍政分配相結合的做法看來,此刻信長可能已經擬出了具體的構想,知道取得天下後該如何統御。換言之,這個官位正顯示了征服全國後各將領的統治領域。果真如此的話,一個強而有力的中央集權體制便已呼之欲出,其中羽柴、明智、丹羽分掌九州,柴田、瀧川、德川統治東端、奧羽、關東,其餘廣大區域則由織田家直接管轄。後來信長會如此頑抗,堅拒投降,似乎正印證了這個推測。

信長的這個構想,日後也讓織田家的武將深感不安。這些人長期處在封建式的分權體制下,對於信長主張的中央集權式的絕對專制思想,可能只當做是癡人說夢,無法苟同。

不過,在天正二年,還沒有任何人察覺信長胸中的鴻圖,小一郎和秀吉當然也不例外。他們只知道羽柴家已經被選為征西的主將,也因此而感覺分外興奮。

「羽柴筑前守秀吉」。

或許是心理作用吧,這個響亮的官位,似乎讓矮小的哥哥更有氣派了。不過,他們心裡也很清楚,既然當上征西主將,一定很快就會有重任下達,必須趕緊儲備足夠的實力因應。況且,織田家的西邊業已開始蠢動了。

當上筑前守之後,羽柴秀吉對征服西方充滿了使命感,開始默默準備。

西方強敵眾多,包括阿波的三好、土佐的長宗我部、豐後的大友、薩摩的島津,以及最強大的對手——統御中國地方十國的毛利。既然羽柴、明智、丹羽三人負責西方,當然有一個人必須主攻毛利。

「我要爭取這個位子。」

哥哥理所當然地說。理由很簡單,和最強的敵人作戰,就能獲得最多的兵力,立下最大的功勞。

(真不愧是哥哥……)

小一郎非常佩服哥哥的見識。而當時織田家中,還沒有任何人有這種遠見。柴田勝家武名遠播,唯一擅長的只有作戰;丹羽長秀性情純樸耿直,一派軍人本色,唯信長之命是從,不願為他事費神。至於聰明過人的明智光秀,則因為學識太豐又生性多慮,往往只看到眼前的利益。現在他正為肅清畿內殘存的敵人而忙著立功,他計畫和四國的新興勢力長宗我部元親結合,弭平不斷出入京畿的三好餘黨。對他來說,現在去攻打毛利這樣的強敵,負荷實在太重了。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哥哥羽柴秀吉和毛利家關係頗深。五年前,木下家曾應毛利家的要求出兵但馬、播磨,一年前又護送足利義昭到堺市,和毛利家就引渡事宜進行過交涉,有相當不錯的先決條件來擔任對毛利家作戰的主力。

然而,報酬高風險也大,應付最強的敵人說不定會威脅到羽柴家的存亡。織田家的四周還有許多強敵,主力軍團隨時都有任務。遠赴西方出征的部隊,即使大敵在前,有時還是得孤軍奮戰。不僅如此,照信長過去的作風,連正和強敵對峙的部隊,都有可能被調回轉戰他處。這時留下來的守軍就只能將生死置之度外,默默祈禱敵軍按兵不動了。

在近江時,小一郎就碰過很多次這種狀況,還好都幸運地逢凶化吉。但像信長的弟弟信興,就在尾張的小木江被長島的一向宗徒大軍殺死;最近柴田勝家也曾遭到六角大軍包圍,差一點就送了命。當時柴田身陷孤城,水源又被切斷,柴田抱定必死決心,打破水缸率軍突擊,總算殺出一條血路。日後「柴田破缸」便成了形容他奮戰精神的形容詞。總之,織田家強敵環伺,經常不得不坐視前線大軍孤立無援。想到這種情況,小一郎真恨不得告訴哥哥:

「拜託,別再去當對抗毛利的主力了吧。」

但他按捺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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