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走之功

京都市街繁華喧囂,活力四溢。

新將軍足利義昭的居城二條城的工程進展迅速,天皇居住的御所正在進行大規模的整修,各處的寺院也紛紛動工修繕門面。來自各地的士兵和工人,讓整個街頭熱鬧非凡,甚至稍嫌吵嚷。

物資也日益豐富。由於撤廢了各地的關卡,四方的物產大暈流入,而且價格低廉。京都的貨品更是暢銷遠方,昂貴的絹織物、雅緻的染布、金屬加工品,以及佛具、經書等的需求量大增,手工業者和商人們忙得眉開眼笑。另外,以士兵和工人為對象的妓女也遽然增加。

永祿十二年(一五六九)陰曆十月,當織田信長征服了伊勢,凱旋返京之際,所看見的便是這幅光景。

「藤吉郎,幹得不錯!」

信長以高亢的聲音滿意地說。瀧川一益攻打伊勢的表現,以及木下藤吉郎管理京都行政的手腕,在在都讓信長心情大快。

(哥的確做得不錯。)

木下小一郎輾轉得知信長的誇讚,心裡頗以哥哥為榮。身為織田家的京都奉行之一,哥哥對京都安定與繁榮的功績與貢獻是有目共睹的。他從小廝、足輕幹起,如今卻已能毫不畏怯地置身於冠蓋雲集的京都,不但沒將自己卑賤的出身放在心上,也不再受制於過去的舊規範。木下藤吉郎這種如實反映主君信長性格與政策的做法,沖走了沉澱在古都的淤泥,簡化了所有事物,反而讓一切進行得順利而圓滿。信長為了排除京都人背地裏的陰險反抗,特別派木下藤吉郎這種和他們南轅北轍的人來擔任奉行,這樣的人事安排的確極為巧妙而有效。

織田信長肯定藤吉郎的努力,再度提高了他的地位。三年前,信長的親信武井夕庵對他們來說還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但如今藤吉郎的地位已經超越了他。不過,哥哥的俸祿並沒有增加多少。信長所採用的人事管理與人才晉用的準則,便是盡可能地給有能力的人大權,但壓低其俸祿,以維持家中勢力的均衡。因此,木下藤吉郎所指揮的京都駐軍,大部分都是織田家暫時派來的,木下家本身的組員並不多,所以負責協調內部組織的小一郎做起來倍感艱辛。

況且這只是小一郎工作的一部分。隨著哥哥的地位日益提升,身為第一家臣的小一郎也開始受到注意。想要巴結討好京都奉行的人,都會先來和小一郎接觸接觸。從貴族高僧到大名或商人代表,各式各樣的人絡繹不絕地前來拜訪。

(真是件苦差事。)

小一郎心裡如此想。和京都人交往的種種規矩,讓二十多歲以前一直在中村務農的小一郎覺得非常拘束不自在。他們提出來的事也多半相當複雜,而且總是令人頭昏腦脹地從陳年往事說起,強調「某某人侵奪了我家的土地……」等等,要求取回原有的權利。可是,對造也有另一番類似的說詞,所以用甚麼時代為基準,便會影響到是非曲直和最後的結果。

只要碰到小一郎覺得重要的事,他會原封不動地呈報給哥哥,至於其他瑣碎事項,他會先加上自己的意見再交給哥哥批准。若不這樣做,哥哥根本忙不過來。

小一郎過去在木下組擔任協調工作的經驗,對處理京都的行政也發揮了一定的效用。然而他也面臨了許多過去沒有處理過的問題。其中之一,便是與投降織田家的新將領間的關係,因為監視這些人,也是京都奉行與其幕僚的重要——或許是最重要的——工作。

這些新加入的人,和在美濃或伊勢歸順的小豪族或農村武士大相逕庭,有不少人是一城之主或獨立的大名,而且因為領地屬於京畿內的要地,除了自恃甚高、人脈寬廣之外,還掌握了完善的情報網,同時藉著聯姻,也和貴族建立了良好的關係。更重要的是,他們深諳那種歷史悠久地區特有的陽奉陰違、口蜜腹劍的處世技巧。會想到來接近小一郎的,更是其中最諳世故的人。

返京之後沒多久,這類世故的人中的一個——松永彈正久秀——便來造訪小一郎。他早先是阿波三好家的家臣,累積實力後自立為大名,和三好三人眾時戰時和,是長期掌握京都周邊地域的老狐狸。

「木下大人著實令人敬佩。吾等長久以來束手無策之事,木下大人竟然不費吹灰之力便解決了。真不愧是織田家首屈一指的幹才,果然名不虛傳。」

如今歸順織田家成為一方將領的松永,一面這樣說,一面在刻滿歲月痕跡的老臉上掛上一抹和藹的笑容。那種親切友善的態度,簡直讓人無法想像他是擊殺前將軍足利義輝的大陰謀家。

「吾等出身卑賤,家兄在去年猶是未嗅過京都香氣的鄉巴佬呢。家兄常說平日承蒙彈正大人關照、厚愛,心中不勝感激啊。」

小一郎蓄意隱藏尾張腔,圓滑周到地如此回答。既然哥哥不顧一切強行貫徹尾張的行事作風,擔任幕僚的小一郎就必須格外謙恭有禮。如果兄弟倆都霸道強硬,不但會引起京都人的反感,手下的將士也可能會有樣學樣。可是也不能太過謙卑,遭人看輕,因為京都人原本心裡就已經非常瞧不起尾張人。

「在織田家中,木下大人在吾等心目中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

松永久秀貼近小一郎的耳邊,如此低語道。這句話才是老奸巨猾的松永久秀兜了半天圈子真正想說的話。他當然也算到小一郎一定會把這句話傳進哥哥藤吉郎的耳中。

「您謬讚了……」

小一郎不置可否地笑著說。

沒有比反覆無常的松永彈正所說的話,更不值得信賴的了。小一郎也知道他似乎已在京都奉行的身邊安排了奸細,內心其實根本就不信任哥哥。不過不管是織田家或木下家,也都買通了松永的側近,就近監視他,所以這其實是互相的。而且不光是松永,大和的筒井家,或攝津的伊丹城、池田城,也都做了同樣的安排。小一郎手上有許多這些奸細傳來的消息。由於哥哥忙碌不堪,因此小一郎還必須協助他蒐集、分析並篩選這些第一手的情報。

其中當然不乏透露松永彈正久秀有可疑行動的消息,但疑心太重也很危險。因為經常有人會故意放出這類風聲,企圖分化組織,顛覆織田家內部的團結。而且不光是敵人會這樣做,有時自己人也會為了扯競爭同伴的後腿而放出這種訊息。以藤吉郎陞官的速度,招嫉是絕對無法避免的,因此如何取捨未經證實的情報,對小一郎來說確實是件艱困的工作。就小一郎所見,或許是因為長年追隨苛酷嚴峻的織田信長,哥哥對人的猜忌心似乎也有過分強烈的傾向。

依照小一郎的標準,目前松永久秀是清白的,池田、伊丹和筒井暫時也不用擔心。唯一需要嚴加防範的,就是坐鎮在即將竣工的二條城的將軍足利義昭。

永祿十二年秋天,織田信長在滯留京都一個多月後,於十月十七日離京返回岐阜。除了木下藤吉郎之外,他還將丹羽長秀、明智光秀、中川重政、細川藤孝等人留在京都。信長之所以比夏天多留下一些人手,一方面是因為東邊暫時不虞發生戰事,再者也是因為畿內的情勢似乎有些躁動不穩。其中最大的問題,當然是出在將軍足利義昭。他已經越來越露骨地在推展反對織田信長的各種行動。

從後人的眼光來看,義昭此時的舉動根本就是不自量力。因為從歷史的結局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時代已經改變,足利幕府早就徹徹底底地遭到淘汰了。

然而,活在當代的人當然無由得知這些事。足利幕府依然存續,甚至還有足夠的權威,讓信長之流的現實主義者亟思加以利用。事實上,信長也因為得到了義昭這塊「玉」,而得以順利上京。這固然是信長的成功,但也未嘗不是義昭的成功。

(我足利家的威信仍根深柢固,未曾動搖……)

足利義昭和其親信會產生這種想法,其實並不讓人意外,因為人都難免會偏袒自己、高估自己。而這種想法讓野心勃勃的足利義昭開始夢想,有一天足利幕府將能重掌實權。

足利義昭雖因織田信長的萬全準備和果敢行動,能夠出乎意料地迅速上京,坐上將軍的寶座。但當他從短暫的狂喜中清醒過來時,才發現名實之間竟然有如此懸殊的差距。他慨嘆將軍之位有名無實,開始對獨掌天下政務的信長心生怨懟。他是為了重振足利幕府而利用尾張的新興大名,而不是為了幫助信長成為天下人,然後在一旁當花瓶裝飾的。

(我絕不能讓織田家太過強大。)

這是義昭的第一個念頭,也可以說是出自本能的一種直覺。和鎌倉或德川幕府不同,足利幕府起初就是一個統御力不強的政體。以管領家為首的各地守護或地頭,獨立性很強,將軍只不過是這些人聯合起來共推的領袖,因此勢力不算強大,只是沒有其他更強勢的人足以取而代之,才勉強保住其地位與優勢。

這是當時包括足利義昭在內的大多數人對幕府的認知,所以這個剛即位的將軍才會深信,只要不讓任何人擁有壓倒性的強勢,即使他勢單力孤,仍然有機會能重振幕府。換言之,足利將軍的生存之道便是不斷打擊實力最強的挑戰者。在這樣的政治環境薰陶下,義昭看到織田信長上京後沒多久就收服了畿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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