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煉出頭天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小一郎。信長主公,信長主公……賞給我了,真的賞給我了。」

盡速趕來的小一郎剛入眼簾,哥哥藤吉郎便忙不迭地大聲喘氣叫喊道,聲音和手腳似乎都因過度興奮而微微顫抖。時間是永祿七年正月初。

「賞、賞給你甚麼了?」

看到哥哥的模樣,小一郎也不禁驚訝得有些結巴。哥哥向來舉止誇張,表情十足,但今天的樣子的確非比尋常。小一郎跟隨他成為武士已經兩年多,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興奮高昂。

「這、這個,就是這個。」

哥哥把小一郎領到內廳,指著壁龕對他說。這是哥哥在小牧山新建的城下內的宅邸,室內相當簡樸,在白木釘成的壁龕內,有一張類似文件的紙放在三方盤〔註:是給神佛上供,或端呈食物給貴族享用的白色木盤,盤為方形,下面有方座,方座的三面有圓孔,故名三方〕上。大概是信長大人送來的下行公文吧。

「裡面到底寫了甚麼?」

小一郎靠近壁龕,正要將手伸向三方盤,哥哥突然放聲大叫:

「小一郎,千萬別做如此大不敬的事。」

說完,就屈膝跪坐在壁龕前,深深地叩下頭去。

(這是在幹甚麼呀?)

小一郎不由得發笑。

和後來的江戶時代不同,永祿年間正值戰國亂世盛期,君臣之別還沒有那麼明顯。大名多半是由地方豪族發跡而來,家臣大抵也是中小豪族或獨立的農村武士,君和臣可能在上一代,有些甚至就在數年前,身分職位都還是同等的。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時代還殘留著相當濃厚的中世氣息,認為大名只是強勢豪族聯盟的會長。雖然尾張觀念比較先進,織田家的領主信長專制傾向又相當強烈,所以這種中世氣息比較淡薄,但比起勵行儒家式君臣關係的江戶時代,仍有天壤之別。當然,這時候對待君主的禮儀規矩等都尚未成形,所以經常可見當面斥責主公的家老,或一言不和就在主公面前扭打起來的莽漢。永祿就是這樣一個粗野激進的動亂之世。也因此,藤吉郎只不過是面對一封主公的親筆書信,竟然就朝著信函低頭叩拜,讓小一郎覺得十分詫異。

(唉,別管那麼多了,這或許就是哥哥的過人之處。)

小一郎心裡還麼想,遂跟著倒退一步,在哥哥的斜後方朝壁龕低下頭去。這種小動作說不定哪天就會傳入信長耳中,反正就算態度上過度尊敬,也沒有甚麼損失。

「小一郎,你用心看喲。」

結束了為時頗長的跪拜之後,哥哥這才跪行至壁龕,喜不自勝地將信函遞給小一郎。小一郎模仿哥哥的舉動,將信函高舉在額前片刻後,小心翼翼地打開來。才看了前兩行,他就大吃一驚。上面寫著:

參百貫文

右 賜以上俸祿

小一郎心想:

(這該不是在做夢吧。)

三百貫大約可以買四百石米,雖然遠不及家老,但和排名在前的旗本〔註:武士的一個等級,有資格直接晉見主公〕差不多,也就是大將武士等級的待遇。哥哥目前的俸祿只有四十貫,等於一舉增加了七倍半。就算哥哥在蒐集情報、擔任薪柴奉行和城牆修繕奉行上立了不少功勞,恐怕也受不起這樣的待遇吧。

「哥哥,這是真的嗎?」

小一郎語帶惶恐地問。

「真的,真的。這是我親眼看著信長主公寫的,而且還慎重地蓋了黑印呢。」

哥哥得意洋洋地說。的確,接下來的文字就是:

永祿七年正月三日

織田上總介信長

旁邊還蓋了黑印,受文者也正確無誤地寫著:

木下藤吉郎大人

「果然沒錯。真是太好了。」

小一郎低吟道,心裡也忍不住暗自欣喜。

「那可不是。這就是信長主公的作風。只要表現得好,管他甚麼家世經歷,主公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讓我們陞官發財。我們實在應該心懷感恩哪。」

哥哥越說越得意。但就在這個時候,小一郎突然發現信函的最後一行寫了很奇怪的話,字跡很小,似乎是附註。

但右書乃於東美濃之內

(嗯?……)

小一郎頗覺疑惑。東美濃並不是織田家的領地,而是臣屬美濃國主齋藤龍興的豪族或農村武士盤據之地。

「這……這句話又是甚麼意思?」

小一郎用手指著最後那句話,詢問道。

「這還用問,當然是指這個俸祿是在東美濃境內給的。」

哥哥面不改色地說明了字句表面的意思。

「這我當然知道……」

小一郎不由得焦躁起來。兩年前在中村務農時,小一郎的確識字不多,但經過這兩年每晚在長屋內唸書習字,他已經看得懂這類的文件。

「我想知道的是,東美濃又不是織田家的領地,我們要如何收取年貢呢?」

「哈哈哈哈。」

哥哥才聽到一半,便開始放聲大笑。

「這才是信長主公作風的重點所在。也就是說,只要我們先攻下東美濃,之後就可以得到三百貫。」

「這算甚麼嘛!」

小一郎大失所望。這根本就是空頭支票嘛,說得更確切一點,簡直就像在別人的支票上亂簽名一樣。從桶狹間大捷以來,信長年年出兵美濃,每次都遭逢齋藤大軍頑強抵抗,無功而返,至今未獲片瓦寸土。照這種情況下去,奪取東美濃根本是遙遙無期,這種地方的俸祿,就算再多要幾百貫,拿不到也沒用。

(難道是甚麼惡劣的笑話嗎?)

小一郎心想,但哥哥藤吉郎卻一本正經地說:

「這麼一來,咱們木下家肯定會成為俸祿三百貫的大將武士之家,非得多請些好的家來不可。」

(哥哥又在說這些莫名其妙的空話了。)

看到哥哥又再犯說大話虛張聲勢的老毛病,小一郎覺得十分沒趣。但是沒想到哥哥從第二天起,竟然劍及履及地開始四處奔走,邀請妻子娘家的男丁或織田家的小人頭來當木下家的家來。

(光會說,我們根本沒錢請他們。)

小一郎生性實際,首先擔心的就是錢。眼前木下組還多少有一些積蓄。藤吉郎擔任薪柴奉行及城牆修繕奉行時,剩下一些錢和米,其中一半還給了信長,另外一半成為獎賞留了下來,總共大概有三十貫。但是,如果要增加三名家來,這麼點積蓄最多只能撐個一年。

(花完了這壓箱底的三十貫,之後該怎麼辦呢?……)

從務農時就以積蓄小錢為樂的小一郎,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但哥哥卻極為樂觀,一笑置之地說:

「只要趁著錢還沒花光,趕快奪下東美濃不就得了?」

「如果一年後還打不敗美濃,那該怎麼辦?」

小一郎逼問道。

「那也沒辦法,只好暫時向近江屋或其他人借嘍。只要說會加倍奉還,借個二、三十貫應該不成問題。」

近江屋是最近遷到清洲城下來的一個男人,經常搜購多餘的米或柴,也賣衣服等東西給足輕;手頭看來似乎有些資本,有時也會大筆採購,但因兼放高利貸,在城內風評很差。哥哥不知道為甚麼對這個外來人很有好感,還把他介紹給其他組的人,幫助他拓展生意。由於近江屋性喜投機,如果告訴他會加倍奉還,應該借得到二、三十貫吧。問題是,借高利貸來養家來,怎麼想都不是正常的武士該做的事。

「這種事以後再操心吧,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拿下東美濃。一定有辦法的。」

討論就到哥哥的這句話劃下句點。藤吉郎終其一生就是這樣不斷地向不可能挑戰,藉此把自己逼到盡頭,持續地成長與突破。

「一定有辦法拿下東美濃。」

儘管小一郎憂心不已,哥哥的這句話卻在短時間之內變得不再空洞,因為織田家已經開始傾全力攻打美濃了。

小牧山城已經蓋好,織田信長手下的主要部隊均常駐於此。換言之,織田家已經架構好隨時皆可進攻美濃的體制。這件事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大,齋藤大軍的人心開始劇烈動搖。

美濃的齋藤氏,是由出身山城的怪人齋藤道三,趕走當地的守護大名土岐氏奪取而來,和美濃的豪族或農村武士淵源不深,後來道三又為其子義龍所弒。事發的原因,有人說是因為道三打算廢掉三男喜平次,改立一色右兵衛大輔為繼任人選,使長男義龍大怒之下起而反彈。另一個說法是,義龍根本不是道三的兒子,而是被道三流放的舊主土岐賴芸的庶子。總之,經過這一場戰國時代罕見的父子相殘,義龍殺了父親道三。信長娶了道三的女兒歸蝶(濃姬),故當時曾出兵幫助岳丈,但被義龍大軍所阻,未能竟功。之後信長連年進攻美濃,就是以當時道三已將美濃的領主權轉讓給他為藉口。

這種藉口其實也沒人當真,問題是經歷了這兩次篡奪,齋藤家和美濃豪族間的連繫變得十分薄弱,即使現在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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