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我不記得我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對「這個人」產生興趣的。不是我在大阪念高中的時候,就是到東京上大學以後,總之是將近三十年以前的事了。

我也想不起來,是甚麼契機使我開始注意到他。我確定不是因為看到他的肖像,接觸到他的著作,或是讀到記述他事蹟的書籍。因為「這個人」不但沒有著作,到目前為止,也找不到任何以他為主題的書籍。

最近,而且是在我起意寫這篇文章之後,我才聽說京都和大和郡山有「這個人」的肖像。換言之,「這個人」鮮少成為後世傳誦或研究的對象。

我想我之所以會對「這個人」感興趣,可能就是因為他的「鮮為傳誦」,這樣一個才幹和功績備受史家肯定的人物,卻鮮少為人傳誦,在現今這個自我宣傳盛行的社會,讓我覺得分外與眾不同。

我無意去挖掘淹沒在歷史中的豪傑俊彥,馳騁想像的樂趣。況且「這個人」和所謂的「謎樣人物」或「不出世的悲劇英雄」之流也大相逕庭。

「這個人」的確有很多不可考的部分,但並未給人那種隱晦陰鬱的謎樣感覺,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當時的當權派或後世的史家曾刻意湮滅他的事蹟。因為從「這個人」的生涯以及他所成就的功績來看,根本沒有這種必要。如果真的有人蓄意將他的事蹟隱藏在青史之後,這個人大概就是他自己。

當然,他並非無名小卒。他的名字頻繁地出現在大量的史料中,他在當時的名氣之盛,恐怕遠超過我們的想像。他功績彪炳,手握大權,一生——至少在後半生——都被炫目的榮光環繞著。

他曾獲致一百一十六萬石〔註:體積單位,主要用來量米穀,一石等於十斗,同時也是表示大名或武士封賞的單位〕的巨額封賞,擔任從二位權大納言〔註:官名,即定額外的次級大納言。大納言是太政官的次官,官位僅次於右大臣,可參與大政、上奏、宣旨〕的高位,和政治中樞關係密切,同時武功過人,百戰不敗。不僅如此,「這個人」是在人生的高峰期因為久病告終,得以將自己的封賞傳讓給養子。也就是說,他功績顯赫、官運亨通,而且在成就的頂點上壽終正寢。

他生在十六世紀後半葉的日本,當時戰亂頻仍,英雄輩出,各成一家一國。但在這個快速成功者眾的時代,除了有「天下人」之稱的那三個人——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之外,他所獲得的封賞,幾乎無人能及。如果勉強去找,大概只有雄霸中國地方〔註:日本地名,位於本州西部〕的毛利元就,在變化多端、朝不保夕的情勢中,曾一度擁有足堪與之匹敵的封領。換言之,「這個人」已經攀升到僅次於這三位「天下人」的高位。

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說明這個人有多成功了。尤其是考慮到他成人以前貧窮卑賤的生活,就會更訝異於「這個人」竟然只花了不到三十年的時間,就走完了如此一段漫長的飛黃騰達之路。日本史上能超越「這個人」,創造出更懸殊差距的,大概只有一個人,就是他的長兄豐臣秀吉。當然,身為「太閤之弟」的這層血緣關係,對他多少有所助益,但他的一生仍然只能以奇蹟來形容。

不過,更令人驚訝的是,如此成功的一個人,有關他生平、功績或才幹的記述,竟如鳳毛麟角,少得出奇。

有關織田信長、豐臣秀吉以及德川家康的傳記或奇聞逸話,或是以他們三人為主角的小說、戲劇以及說書故事,幾乎多到難以勝數的地步。但是,相較於這個人所擁有的封領和權力,他在研究以及創作活動上所受到的重視,反而遠不如武田信玄、前田利家、伊達政宗等地方小領主。「這個人」生長在日本史上擁有最多值得文學作品描繪的英雄的時代,但很奇怪地,不論是史家或是民間說書人,都甚少傳講「這個人」的事蹟。

不過,我不認為原因是在他的平庸無能。「這個人」能夠出人頭地,絕不是單靠身為「太閤之弟」這層親屬關係。幾乎所有史家都承認,他的才幹過人,人格高潔,對建立和維繫豐臣政權有極大的貢獻,甚至有些史家主張,秀吉能夠成就如此輝煌的偉業,全是拜這個弟弟之賜。

另外,把原因歸咎於他是豐臣政權的一員或隸屬偉大太閤的家族,所以無法成為研究創作的對象,這種說法也並不正確。因為也有不少書籍或論文,研究討論了豐臣政權中許多功勞、名聲、地位都遠遜於他的成員,或太閤家族中無才無德的親族。

「這個人」生長在一個人才濟濟、梟雄輩出,極受後世矚目的時代。其中尤以他所屬的豐臣政權和豐臣一族,因為史上罕見的急速成長,和耀眼華麗的表現,最能引起眾人的興趣。雖然如此,這個功勞和實力僅次於秀吉的人,卻幾乎沒有留下甚麼可供後世傳誦的故事。

桑田忠親在他的大作《豐臣秀吉研究》一書的卷末,針對秀吉和他周邊的人物或事件,羅列出明治以來公開發表的兩百多本書和五百多篇論文,其中竟然沒有一篇是以這個人為主題或主角的。如果仔細去找的話,也只能在針對秀吉的家臣或家族所選列的書單中,找到附上「這個人」名字——豐臣小一郎秀長或是大和大納言秀長——的一小節文字。

不過,容我再說一次,以免大家誤會。我並不是說完全沒有和「這個人」有關的紀錄。史書和史料中經常出現「這個人」的名字,我們大概也可據此拼湊出他的生涯和事蹟,我只是找不到任何以「這個人」本身為主題或主角的研究或書籍。換言之,「這個人」始終在當配角,而以他的職責來看,這也是最適合他的角色。執行這種職務的人,今天我們稱之為「幕僚」。而「這個人」就是日本史上最典型、最有才幹的幕僚。同時,他沒有其他非分之想。我從現在開始要描寫的這個人物——豐臣秀長,就是這樣一個以擔任幕僚為畢生職志的人。

※※※

幕僚既不是參謀,也不是專家,更不是單位主管等中間管理職。同時,也不是繼任的最高領導者。

「這個人」在豐臣家這個軍政集團中,一直穩居第二高位。從秀吉尚未自稱木下藤吉郎開始,到成為關白太政大臣,號令天下之際,他的地位都未曾改變。最後,他是因為天命已屆,因病去世,才失去了這個地位。

「這個人」在豐臣家的對外發展和內部組織結構調整上貢獻極大,甚至完成不少連他的長兄秀吉都無能做到,或是不願意去做的事。他始終支持秀吉推動的事情,而且總是在暗中協助,不求凸顯自己。

「這個人」並未施展智謀奇策,或領導一方大軍,他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和長兄秀吉同進同退,成為一體。

「這個人」的資歷之深、功績之眾、實力與權力之大,都僅次於其兄秀吉,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是他並未因此覬覦下任領導者的寶座。因為他的「功能」是幕僚,而非繼任者。

「這個人」並未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心懷怨懟,相反地,他可能視之為他的天職,頗以成為一流幕僚為傲。「這個人」想必認為,和長兄一體同心,鞏固豐臣家的領導中心,才能帶給他最大的歡喜與滿足。

「這個人」並未擔任參謀,運思奇謀雄略,也非一方專才,擁有特藝奇能,也未冀望成為繼任人選。他澹泊寡慾,不圖虛名,因此才能和長兄秀吉化為一體,實際而有效地發揮領導功能。

他的離世使豐臣家的領導功能顯著衰退。秀吉失去最得力的幕僚,必須一個人扛起所有的領導工作,迅速陷入忙碌、孤獨、自私與焦慮之中。結果,因為再也找不到足以取代「這個人」的好幕僚,豐臣政權內部迅速爆發出嚴重的組織協調問題。

歷史上有很多優秀的領袖和智計過人的參謀策士,多才多藝的專家和忠心果敢的中層主管也不在少數,但好的幕僚卻屈指可數,而描寫好幕僚的書更是少得可憐。

但是,現代社會對幕僚的需求,遠比戰國時代更為殷切。人的活動範圍急速擴張,社會的複雜程度也與日俱增,資訊如同洪水氾濫,決策卻又刻不容緩。領導者所負載的工作量越來越沉重,但卻很少人擁有好的幕僚協助。

組織的領導者常會費心去尋找人才、培育人才。他們會去找好的幹部、有一技之長的專家,培育提拔他們成為接班人,但卻很少刻意去尋找、培育一流的幕僚。大部分組織的第二號人物,不是未來的接班人,就是重要部門的主管。輔佐協助領導者的秘書長一職,多半只被這些人看做扶搖高升途中的暫時落腳處,並未認真地去做專業幕僚。

就這一層意義來看,豐臣秀長這個願意在極度脆弱的組織中堅守好幕僚職位和本分的人,可以說是日本歷史上罕見的人才,也似乎正是現代社會最需要的人才。

這就是為甚麼明知他「鮮為傳誦」,我卻仍願設法去描寫「這個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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