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主帥與輔佐役

日本戰國時代在觀念上是「天命流動」的時代,所謂「天命流動」意指誰有實力,天命就落在誰身上。所以,子弒父,臣殺主,藉以獲取土地與權力,都是很正常的手法;但是,從平安時代武士團初起時,又有主君、一門、郎黨之類武士共同體的組合,而此組合乃以主君為中心形成一門(族人)、郎黨(部屬)由內而外的權力關係,換言之,主君相信血親與姻親的族人高過他姓部屬。在戰國時代,實力主義的天命觀和武士團的共同體行為模式是互相矛盾的。豐臣秀吉和豐臣秀長這對兄弟卻是異數,他們幾乎沒有互相猜忌過,而且他們的互相信賴也異乎尋常。哥哥豐臣秀吉善於規劃,規劃中含有長遠的構圖,有了構圖即毫不猶疑地付諸實行;弟弟豐臣秀長則有細密的透視力,能瞭解哥哥的構圖,也懂得為主帥收拾善後,秀吉攻下一城或處理一事之後,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後面的交給你。」就又去規劃新的事項。「後面的」事經常是最艱難、最煩瑣的,處理不好可能全盤皆輸。秀吉有了能為他處理一切善後的秀長,自然不會有後顧之憂。秀長又能得到秀吉的信任,自然可以放手去做,他們的互補互信構築了豐臣家的偉業。

兩兄弟都是農民出身,沒有堂皇的門第,也沒有繁衍的族人,秀吉飛黃騰達了,也沒法形成武士團的「一門」,秀長便以一人擔負了「一門」的責任。如何凸顯秀吉,如何把所有功勞讓給秀吉,使秀吉步步高升,是秀長最重要的任務。秀吉也知道沒有秀長,自己就沒有辦法往預定的規劃與目標前行,所以自己所得的獎賞必然與秀長共霑;秀長也知道,秀吉垮了,一切都成泡沫,兩人遂成不可分割的命運共同體。但兩人都非常清楚自己的角色,所以依照作者堺屋太一的說法,秀長幾乎沒有留下任何錶彰自己的史料,可以說是徹底的幕僚——輔佐役角色。

堺屋太一這本書的書名叫《豐臣秀長》,主角理應是豐臣秀長,但他常常是「陰」的存在,也可以說是影子的存在,跟秀長的輔佐役角色非常搭配,所以他跟秀吉的主君織田信長幾乎沒有見過面。書中,「光」的存在是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織田信長是君主,豐臣秀吉是提草鞋出身的足輕。若以封建門第論,豐臣秀吉根本沒有出頭天的餘地。他很幸運遇到了不講門第不信鬼神的合理主義者織田信長——他敢燒日本最重要的佛教重鎮延曆寺,敢廢除妨礙流通的關卡,也勇於打破都市商人的經濟把持,只要是人才,不論出身,都加以擢用,有功即賞。所以,豐臣秀吉以硬拚方式,時時請纓出征,以克服出身不利的局面。書中,對織田信長的合理主義改革意志,有極為精彩的描述。堺屋太一藉豐臣秀吉對秀長的說法,表達了秀吉的作戰方式,他說:

「武士最重要的不只在戰場,平時的工作也很重要:一是忠勤,二是目明,三是耳聰。」

忠勤可以說是對主君或工作全力以赴;目明是要有透視力、判斷力;耳聰是要耳聽八方,勤以蒐集情報。其實這也符合現代的企業經營方式。另一方面,秀吉也很重視外交工作,他的方式是協調,金錢運用和懷柔。弟弟秀長也懂得這一套,而且運用得非常成功。這可以說是日本式的協調方式。秀長對內部的協調或仲裁就用:勝者給面子,敗者給金錢,擺平了許多內部的不穩。

秀吉接了一件工作又接一件,工作綿延不斷,只要失敗一次,很可能就性命不保。秀長曾經勸他,他說:

「接了工作,誰不顫抖害怕,誰不怕失敗,一旦接了就得往前直衝,就不能顫抖,不要害怕。」

但他這句話含有前述忠勤、目明、耳聰三要件,所以能夠立時看出成功的可能性。這是日本人的工作倫理:勇於任事,但要有預先的準備或構圖。

堺屋太一在描寫豐臣秀長時,他不是只在描述秀長的輔佐幕僚能耐,也暗示他有統軍作戰的能力,藉以凸顯秀長自願做個隱在幕後的輔佐角色。「本能寺之變」以後,堺屋太一就常讓秀長獨當一面,指揮作戰,有謀略,又能冷靜面對戰況。但在書中,我們最常看到秀長自語的一句話就是:

「哥哥又把麻煩的事情丟給我了。」

秀吉面對未來,不斷往前行,秀長則無怨無悔地為他處理現在或收拾善後,最艱難的工作都落在他身上,平時如此,作戰時也如此,這可能是輔佐役的命運。

作為一個輔佐役的幕僚,更要充分瞭解並體會主帥的心情,例如接到織田信長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逼死的訊息時,秀吉放聲大哭,秀長立刻看出秀吉的表演性,而一向沉著冷靜的黑田官兵衛卻不知道秀吉在表演,走到秀吉身旁說:

「這不是哭的時候,現在正是大好良機,我們應該趕緊聲討叛徒,將天下納入手中。」

這無異把秀吉的表演看真了,而且會讓他落入不利的局面;秀長應聲說道:

「沒錯,官兵衛大人說得有理,我們一定要替信長主公報仇。秀勝大人可是信長主公的兒子,我們一定要替他報殺父之仇。」

秀吉立刻應和秀長道:

「小一郎說得對。」這才是秀吉的真心話。輔佐役必須如此體會主帥的心意,書中這種鏡頭不時出現。對堺屋太一來說,這才是理想的幕僚或副手。

堺屋太一現任日本經濟企劃廳長官,對歷史向來極感興趣,除了此書外,他還寫了歷史小說《豐臣秀吉》,從這本書裏,我們可以看到西歐式的合理主義,日本式的協調主義和理想的輔佐役影像。輔佐役的「陰」或「暗」就是要襯托主帥的「光」或「明」。堺屋太一在序言說,在日本真正實踐此一角色的是豐臣秀長。現代企業更需要這樣的人。這本書不只是歷史小說,也具有現代意義。

〔作者簡介〕

李永熾,台灣台中縣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畢業,日本東京大學大學院國史科研究,現任台灣大學歷史系教授。著作有:《日本史》、《日本近代史研究》、《日本近代思想論集》、《日本式心靈》、《從江戶到東京》;譯作有:《我是貓》(夏目漱石)、《雁.山椒大夫》(森鷗外)、《暗夜行路》(志賀直哉)、《斜陽.人間失格》(太宰治)、《山之音》(川端康成)、《雪國.千羽鶴.古都》(川端康成)、《個人的體驗》(大江健三郎)、《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大江健三郎)等。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