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

燭光忽然閃爍了一下,冷風颼颼地從門縫裏吹了進來。東市正片桐且元將和服的兩襟拉緊。

這是大坂城豐臣宅邸的後殿。或許是風向突然轉變之故吧!殿外傳來嘈雜的聲音。今夜這個豪宅裏擠滿了人,數百名的軍隊、馬匹、車輛,將廣庭一直到家臣們所住的大雜院的內院全佔滿了,庭院、門前皆燃著篝火,除了防止敵人夜襲的守夜者在那兒站崗外,大夥兒都該已入睡了吧!在沉寂的夜晚裏傳來鼾息聲,然而今夜的鼾聲卻和往日不同,帶著不安的雜音。

且元拱著手坐在棉被上,「不知會演變成甚麼樣子!」一團暴風似的妖雲,起自東方,籠罩著沉寂的大坂城夜空。

這團雲是早在兩個多月前,不、或許該說是數年前就被預料到的。

病患盡可能不去意識到自己宿疾的根源及症狀,內心雖然害怕,表面卻裝作不在乎、強作樂觀。

即使是太閤秀吉的愛妾淀君及其子秀賴,也早有這份隱憂吧!縱然說秀賴尚年幼,另當別論,淀君及曾是秀吉寵臣的那些諸侯們,也早就有預感了吧!從德川家康在關原會戰獲得壓倒性的勝利那時開始,不,該說是從秀吉病重那時就已醞釀成這種不安吧!

然而豐太閤親手所建築的大坂城及豐臣家的榮光又將置於何地!

(我就是考慮到這一點……)

至少一直到幾天前還在擔心這件事。

且元可說是俯仰無愧於天地了。去年做六旬大壽時,他還覺得太過長壽了。身為武士,戰戰兢兢,他這一生一直祈求自己能克盡武士職責,享盡天年。

關於一己的去留,(該如何決定?)他以前從未考慮過。

這幾天的憂悶對一個老人而言,似乎太過苛酷了。

燭火又閃爍了一下。

且元召喚女子過來,是陪宿的女子,相當年輕,才十六歲。她是堺市商人的女兒,前來侍奉且元的。

「風吹進來了,將門關緊吧!」

女子拜揖過後,將板門重新關好。且元的眼睛一直隨著這名女子轉動,年輕女子俐落的動作很教人著迷。也由於想逃避這幾天來的辛勞,老人的餘燼被挑動了。

叫住正要出去的她,女子紅著臉,這些時日除了去駿府外,沒做其他任何事,然而由於使命重大,使得且元萬分憔悴。

女孩清純、結實的臀部在墊褥上滑動著,且元用他嶙峋的瘦骨抱住她。

(啊!)

發出一聲輕微、嬌羞的聲音。

女孩的嬌媚反射地挑起了男人的活力,且元的兩手抱住了她柔軟的身軀,用一隻手去解開她的帶子,拉開和服的兩襟,以手心去品味著她柔軟的乳房。

年輕的肌膚溫暖、滑膩,渾身皆是性感帶似的,不管觸摸到那裏,都立刻有敏銳的反應,女孩那種富有彈性、活力的肌膚,嬌羞的聲音,正是老人所欠缺的。

且元雖一直沉溺在溫香軟玉中,卻始終無法激起心中的熱情,使他有點焦躁。

像吸吮蜜汁似地吸吮著花般的香唇,兩手瘋狂貪婪的去撫摸著女孩柔嫩的肌膚,努力要使自己投入激情裏,然而他的努力卻白費了,他始終無法進入高潮。

(這是怎麼回事,像這種情形還是頭一遭,我還沒老到……)

雖已年過六旬,卻還不至於老朽至此。去駿府前還讓她享樂過。使這年輕的肌膚狂喜,甚至讓她興奮到聲音嘶啞,嬌軀翻滾扭轉。再沒有比十六、七歲的年輕女體完全沉浸在淫亂的姿態,更能撩起老人的激情。

「怎麼了呢?」

女孩感到意外地伸出了手。

望著他始終萎靡不振的那部分,皺起了眉頭,女孩的熱情已被點燃了,為了不想讓年老的主君蒙羞,她伸出了纖纖玉手,溫柔地幫他愛撫、揉搓。已習慣了陪宿的工作。她並且還不斷的用指頭去愛撫他最敏感的那部位,然而卻仍無功而退。

(是憂心過度吧!這只是暫時性的……)且元不斷地這麼告訴自己。(駿府之行並未累及腰腿。出發之前,他還認為這趟旅程事前不須做任何準備,隨時可以動身……)

怎麼回事了呢?想徹底的盡到陪宿之職,她開始進一步的用她柔軟的紅唇及舌頭去挑逗他。若是平時,早就有反應了,然而今天的且元卻仍無動於衷。

「好了,不用再試了!」

且元抱著女孩,吸吮著她的嘴唇,想安慰她的徒勞無功,微妙的味道殘留在口中,混在唾液裏,在整個口腔中擴散開來。

(這只是暫時性的,以太閤殿下的瘦弱之軀,不也直到薨去的前一年都還能……)

一想及此,不由地暗暗一驚。

秀吉享年六十三,則薨去的前一年不正和現在的自己相同?秀吉枯木般的影像逐漸轉淡,浮現了淀君驕慢的臉龐。

天生麗質,不受年齡的影響,她臉上看不出歲月的痕跡。秀吉去世時,她鮮艷地像是一朵盛開的牡丹。如今除了更富有威嚴外,她的美貌並未衰退。秀賴已二十二歲了,因此她該已過四十的後半了。然而和千姬站在一起,卻還會讓人家覺得是對姐妹花。秀賴也長得高大、白皙,和淀君一模一樣,絲毫看不出半點秀吉的影子。也難怪曾有一時大家竊竊私語道:秀賴說不定是石田三成的兒子。真相始終不得而知。

淀君豐腴的身軀所散發出的那股濃密的色香,和秀吉恰成強烈的對比,因此世間的人會做如此揣測,也是人之常情。石田三成於關原之戰敗亡後,世間的人又謠傳說是和大野治長。

身居秀賴的師傅、地位崇高的片桐且元所以沒有成為那種愚蠢流言的對象,或許是因為他較年長之故吧!修理亮治長和淀君年齡相仿。

(修理這傢伙!)

且元頓時感到怒火中燒。

先不管他和淀君是否有那種可厭的關係,他確實恃寵奪權,器量狹窄,污衊了豐臣家的榮光,陷社稷於危機。

(愚蠢的小子。)

腹中怒火翻滾。且元一把將女孩推開,翻身而起,他充滿了憤怒的眼睛再也看不見女體的柔嫩、溫馨,還有那張討人喜歡的臉蛋。

蠟燭快燃盡了,火焰搖晃得很厲害。

個性不合無論如何都無法融洽的相處,先天性的個性不合,當然是一開始就合不來;後天的話,則有可能是環境不同,更進一步也可能是身分地位的差別。

片桐且元也是賤之岳七本槍出身的人,和加藤清正、福島正則比起來,他的成名遠比他們晚多了。而這其實和他那頑固、耿直的性格有很大的關係。太閤晚年時還僅是一名侍童的大野治長,和他比起來,不過是名後生晚輩。根據野史的說法,則認為是由於且元長得奇醜,治長長得俊美,所以才造成淀君、秀賴對兩人的寵信有別。

真偽無從分辨,個性耿直的人,當然不喜歡靠美貌小才而竄紅起來的人。而相對的,這類俊美的才子也看不慣對方。

(硬石頭。)

無法忍受自己的狡智被對方看穿,愈是出名愈是覺得對方可恨,想將他除掉。

現在年輕的治長是修理亮,且元只不過是東市正。這種官位的差別,具有重大的意義。後世的人取名字時雖會若無其事的取修理、隼人、主馬等的名字,然而在這個時代,這些名稱卻象徵地位的懸殊。

若拿官位來定其身分的話,「東市之正」是正六位上,「亮」是從五位下,年輕的治長居上。

在此順便一提,片桐且元的官位雖然只寫著「市正」,平時簡稱也是「市正」,但正式的官名該作「東市正」。這是奈良朝令制的官員。由東市司(左京職)之正演化而來的。

總之,若修理亮大野治長和東市正片桐且元的關係正常的話,說不定豐臣家也不至於沒落得那麼悽慘!

不幸——這顆凶星降到且元的身上。是在兩個月前,不,說的更詳細一點是慶長十九年七月二十一日。

世間一般所稱的「大佛鐘銘事件」。

秀吉在洛外(京都城外)的東山建了一座方廣寺。寺內最大的那尊大佛可以和秀吉最喜歡的奈良大佛分庭抗禮。將近五十公尺。是在天正十四年,秀吉準備要討伐九州而營建聚樂第時,一併建的。那是秀吉權勢最顯赫的時候。

然而,這尊大佛及殿舍卻在慶長元年的大地震時倒塌了,秀吉甚感遺憾,甚至在病床上也念念不忘要人重修。因此家康便假慈悲,勸秀賴母子重修。他們聽了之後立刻著手動工,這是慶長七年的秋天。

然而這次也失敗了,佛像因火災而被燒熔了,運氣真是壞到極點。但是家康仍是一有機會,就勸秀賴母子重修。

「唯有重建大佛才能使故太閤的遺志在現世遺留下來。」但秀賴母子也有他們的金錢預算。就身分而言,家康、秀忠,德川家已相繼的繼承了兩代將軍之職,掌握有左右諸侯封地的權勢。

豐臣秀賴雖是前右大臣,實際上僅是一名諸侯而已。攝津、河內、和泉等地合起來還不足七十萬石(諸侯們的領域,以幾十萬石米來定其權勢大小)。他們的財源全仰賴太閤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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