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定計謀秀吉大度 拒誘惑盛政捐軀

柴田勝家從地球上消失了。

這個秀吉在織田家最大的競爭對手的滅亡,是秀吉生涯中的一件大事。

秀吉引兵朝加賀進發。一路上,昔日的摯友,一度是敵人而今是部下的前田利家以仰慕的心情,打量著坐在馬上的故友,不禁歎道:

「一切都變了!」

的確變了,勝家的死為羽柴秀吉除掉了束縛他的意志、行動和才能的織田偶像。從今以後,他可以盡情地施展自己的謀略,再不用顧忌任何人。宛如一隻脫掉殼的蟬,可以張開自己的翅膀,自由自在地飛翔。他完全自由了。

秀吉策馬而行。山川和山野已是初夏景色,陽光璀璨,地氣升騰,大路左側時而可見湛藍的大海,前方是一望無際的賀賀平原。

「加賀一地,或許可以不戰而得。」

利家說,加賀和利家的領地能登毗鄰,國內的城主和地方武士有不少是他的朋友。前田利家已把家臣派往各地,說服眾人歸降羽柴軍。

「若得加賀,你去掌管!」

秀吉已向利家講明,因此利家不得不把平定加賀當作自己的事情,認真去做。

「加賀一日內即可平定,然後可以火速進兵越中!」

越中不比加賀,領主佐佐成政,字內藏助,以富山為居城,是織田家的開國老將。此人性格粗獷豪放,勇猛異常,名揚海內,且征戰之餘,常讀儒書,熟悉政治、倫理,昔日頗得信長賞識。安土時代,信長常請他到臥室閒話,這是佐佐成政享有的特權。

信長令佐佐談古論今,為日後治世提供參考。佐佐滿足了主人的要求,針對信長任躁暴戾的性格,極力諫道:

「不日,主公即坐天下。凡為人君,關鍵是積德行善,廣施仁義,澤佈於黎民,乃至一介蟲豸。」

信長沒有發怒,似乎只有佐佐的話,他才能虛心地聽進去。

從年輕時代起,佐佐成政就討厭秀吉,幾乎成了生理反應。他罵秀吉是「阿諛小人」,按照儒教提倡的忠義、篤實、正直的道德標準,秀吉似乎完全合格,又似乎完全脫離了儒家的道德規範。總而言之,羽柴秀吉這個人是無法用儒家的尺度去衡量的。

佐佐成政具有狹隘的根深蒂固的儒教人生觀。在他眼裡,討伐光秀以後的羽柴秀吉是難以饒恕的惡棍,罪不容誅的歹徒。因為人們看得非常清楚,秀吉的目的是篡奪織田政權,所以佐佐成政狂熱地支持柴田勝家,以求剷除十惡不赦的猢猻。不幸的是,佐佐沒有參加關鍵的賤之岳之戰,越後的上杉景勝拖住了他。他不得不留在越中,抵禦東鄰的襲擊。

前田利家認為痛恨秀吉的佐佐成政必然以越中一國為屏障,依靠勇猛和卓越的指揮才能抵抗秀吉。因此利家建議,應該率凱旋大師撲進越中,攻佐佐於不備。然而,秀吉卻出人意料地說:

「利家,無須用兵。」

「為什麼?」

利家盯住秀吉的臉,不由問道。

「——」

秀吉沉思片刻,似有感觸地說。

「嗯,昔日右大臣用兵即是範例。在進攻甲州武田時,把武田軍擊敗於長筱,當即回師並不曾窮追逃進甲州的武田勝賴。」

道理很簡單,長筱慘敗,勝賴已失去部下的信任。貿然侵入甲州,甲州必定同情勝賴,拚死抵抗,好端端的甲州將化為一片焦土,信長害怕失去人心,犯了眾怒。而今,瓜熟蒂落,勝賴死去,武田家日趨衰亡,果然應了信長的算計。

「不過,此番——」

利家還是不懂,佐佐成政和勝賴的條件、處境截然不同,他不是落荒而走的敗將,而是一頭還未傷著筋骨的雄獅。

「不,十分相似。雖然佐佐沒有受傷,但他絕對沒有獲勝的可能。」

是的,佐佐成政三面受敵,已被敵人的鐵環死死套住。北面,是能登的前田利家,西側有加賀的羽柴大軍,東鄰是越後的上杉景勝。在三面夾擊的鐵圍之中,不論佐佐怎樣掙扎,都無力掙脫滅亡的命運。倘若乘人之危,重兵壓境,佐佐成政必然以死相拼。俗話說,窮鼠嚙狸!

「況且,我與成政昔日是朋友,我深知那人的脾性,怎麼忍心和他交兵?」

「可他卻視你如仇敵!」

「是麼?」

不知為什麼,秀吉似乎感到特別滑稽,捧腹大笑,險些從馬鞍上滾落下來。

「我喜歡他!小魚有小魚的見識!」

「啊,成政是小魚嗎?」

「我愛小魚!本想用網把它撈起來,精心餵養。小魚卻不知真情,討厭漁網,一時發怒,哧溜一聲逃走了。」

利家聞聽此言,放下心來,秀吉的意思很清楚,只要佐佐有意投誠,不僅可以保住領地,甚至還可能得到更多的封賞。

秀吉領兵進入加賀尾山,入城當天,國內的大小大名即來參拜秀吉,為新主人慶賀勝利。果然應了利家的預言,一天之內便平定了加賀。

是夜,一支火把由遠及近,慢慢向尾山城靠近,守城士兵正在疑惑,一名壯漢已到篝火附近,在火光的映照下,但見那人身著便服,僅帶一名牽馬隨從,身材高大,雙肩聳起,十分強悍。仔細端詳,來人已非壯年,火光映出他滿臉刀刻般的皺紋,雪白的鬍鬚證明來人已是年近七十的老者。

來人在城下高喊:

「認得老夫嗎?我是越中的佐佐成政。速去告訴你家將軍,說我來了!」

士兵大驚,慌忙報知城門頭領。守城將校跌跌撞撞地跑進內城報告,秀吉聞報卻毫不驚慌。

秀吉早就知道,利家派使臣前往富山,一定是使臣抵達富山後,詳細敘述了秀吉對待佐佐成政的看法和態度。因此,原準備決一死戰,而後自殺的佐佐成政才跑來投奔秀吉。其實,行軍途中,秀吉正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才在利家面前作戲,故意大笑的。

佐佐成政果然來了。

秀吉略一沉思,彷彿在考慮如何進一步施展自己的演技。不一會兒,他抬起頭來,驀地走到廊下,一邊走,一邊整理夜服。來到院前,登上草鞋,仍然一言不發,侍從大谷紀之介追上來。

「照著亮!」

秀吉吩咐著,獨自走下內城台階。紀之介慌忙找來火把,轉身追上秀吉,大聲問:

「大人,帶多少人?」

怎麼能讓征服天下的大帥一個人走出城呢?然而,秀吉扯起嗓門兒,衝紀之介說:

「當年一起在右大臣帳下共事的老朋友,單人獨騎來到城下,我帶許多人去,豈不是不近人情?」

黑暗中,侍從們正從四處向秀吉走來。秀吉知道方纔的話他們都聽到了,不久即可傳遍天下。他已把天下當成自己的舞台,因此必須時刻留心自己的演技,把握世間的反應。

石階下是一片方形平地,秀吉讓侍從們在那兒等著,自己慢慢打開綴滿松針的城門。來到城外,吊橋對面站著佐佐成政。

「哎呀呀,是成政!」

秀吉搶步上來,來不及寒暄,便緊緊握住佐佐的手說:

「來得好哇!」

二人相對而立,佐佐成政默然不語,他沒有預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景。儘管單騎來降,可他很不放心,一旦進入尾山城就成了敵人的口中食,說不定會被捆起來殺掉。然而,秀吉卻像迎接摯友似地隻身來到城外,身邊侍從只有擎著火把的大谷紀之介。一來表示沒有惡意;再者,秀吉把自己置身於和佐佐對等的危險境地,只要佐佐有意,伸手就可以抓住秀吉的脖頸,用匕首刺進他的胸膛。

秀吉彷彿要送給對方刺似的,故意挺起肚皮,仰望著天空,滿頭的星斗盡收眼底。不久,秀吉即可把星空下的大地全部奪到自己手裡,秀吉欲向佐佐成政開句輕鬆的玩笑,可是沒有想起來。佐佐的態度總是過分嚴肅,他不懂得什麼是玩笑,這使秀吉感到非常棘手。於是,他直截了當地談到雙方和解。

「越中仍為足下的領地。來日有了無主的領地,再行加封。還要進京一趟,請朝廷賜你一個官位。」

這是超出常理的好條件!作為佐佐,只能表示感謝。他也這麼做了,但聲音嘶啞,連連咳痰。

「那麼——」

佐佐說。作為戰爭上的慣例,乞降就要送上人質,佐佐自然不會忘記。離開越中時,他帶來了不滿十歲的次女百合,現被留在城外的小阪口,成政把此事告知秀吉。然而,秀吉的態度越發使他感到意外。

「成政,你我患難與共,可謂莫逆之交,何出人質一說?豈不見外!」

秀吉口口聲聲稱對方為老朋友,為的是表示自己對佐佐的親近,而佐佐本人卻感到刺耳,感到氣憤,不由地在心中罵道:

「這猢猻玩什麼花招!」

對於佐佐成政來說,最有價值的是門第。他從來也沒有把猢猻當作自己的老朋友。

「不過——」佐佐冷冰冰地說,「送人質,乃軍界慣例,大人不收,老朽委實作難!」

「說的也是。」

秀吉佯裝沉思。實際上,他的方案昨天就已定下了,而且告訴了前田利家。少頃,秀吉驀地抬起頭來,說:

「這樣吧,與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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