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救高松毛利議和 接飛報秀吉撤兵

進入六月,備中高松依然被鎖在白色的煙雨之中。四公里長堤圍成的人工湖水位逐日上升,湖心的高松城眼看就要沉入湖底。

毛利的援軍已經到達,以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兄弟二人為兩翼的大軍多達三萬人。海內外除織田家外,只有毛利氏能夠動員如此數量的大軍。吉川軍勒兵駐於城西南的丘陵地帶,眾將看罷地形,不禁連連叫苦:

「縱有回天之力,也難以救出高松!」

羽柴軍以大壩為依託,布下長城般的防禦陣地,後面有人工湖阻隔,再後面的山上才是秀吉大營。

高松城內,湖水漫過房簷,即將爬上屋頂,再有一天半日,城中守軍都會被大水淹死。遙望湖心,毛利諸將束手無策。即使兩下交兵,戰不上三天五日,城池也會被湖水吞沒。毛利軍無奈,只好提出議和。

一槍未發就議和。不,可以說是投降!然而,為了救出高松城守將和士兵,認輸是唯一的出路。

毛利家的使臣,安國寺僧人惠瓊受命來到蛙鼻山,進入秀吉大營。是年,惠瓊雖年愈四十,但仍膚色白嫩,猶如蠶繭,四肢柔韌,腰似擺柳,飄飄然有女人風姿。

惠瓊來到帥帳,秀吉接見了這位老相識,但對議和一事,毫無興趣。

「惠瓊先生,在下腹中不饑。」

秀吉慢吞吞地說。既然腹中不饑,除非美味佳餚,否則,是不會垂涎的。

「先生可與官兵衛商議。」

秀吉為二人備下一室,兩位謀士對面坐定。

「割五國給織田家!」

惠瓊開口說道。毛利是山陰山陽十國的霸主,與織田家開戰之前,佔有以安芸為中心的周防、長門、出雲、石兄、美作、備後、備中、因幡和伯耆。毛利氏準備把其中的備中、美作、因幡、伯耆和備後,五國割給信長,以此換取高松城將士的性命。官兵衛退出,來到帥帳,告知秀吉,秀吉使勁兒一擺手,說:

「不行!」

秀吉擔心的是信長。這種條件,信長是不會同意的。對於割讓五國,自然沒有異議,問題是不能換取全部將士的性命。秀吉說:

「必須殺掉城中主將清水宗治。」

倘若對方求和,信長一定要敵將自殺。不是嗜血成癖,而是向天下宣佈自己的勝利,只有敵將的人頭落地,天下才能承認織田家的勝利。不然的話,結果是曖昧的。

「主公的下一個目標是征伐九州,與毛利決戰的勝利直接關係到九州各踞大名能否聞風歸順織田家!」

只要能夠取勝,就應該盡可能地幹得漂亮。要讓宗治剖腹!不過,不能直接了當地把這個要求告訴惠瓊!

「是,愚弟明白!」

官兵衛也清楚,只要一直拒絕下去,毛利方面就會進一步妥協。這是外交方面的訣竅。

官兵衛回到談判桌前,說:

「十分遺憾,羽柴公不允。」

惠瓊大驚,經多方試探,才摸清羽柴方面是想殺掉宗治。

「這一點,實難從命!」

惠瓊說。如果答應下來,毛利氏就等於背叛了宗治。這是以信義聞名天下的毛利氏無法作出讓步的。獻出五國,為的就是拯救宗治的性命。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雙方是無法達成協議的。

「官兵衛先生,請足下理解毛利氏的苦衷!」

「不!」

官兵衛板著臉,心想絕不能答應。他已猜透了秀吉的心思,十天之內,信長將率領大軍離開京城。作為前部將帥,秀吉當然希望連同敵將的首級一起把高松城獻給御駕親征的織田信長,沒有比這種禮品更能使信長高興的了。

官兵衛若無其事地舉出種種事例暗示機敏的談判對手。惠瓊理解了,臉色蒼白地點點頭。可是,毛利家是不會妥協的。惠瓊陷入困境,向官兵衛請求道:

「請讓貧僧休息片刻!」

官兵衛應允,把惠瓊讓進一室休息。惠瓊用罷茶點,正寬衣沉思,秀吉的家將蜂須賀小六和生駒甚介親正走進來。

「這兒有一信,請先生過目!」

說罷,把信攤在惠瓊面前。惠瓊見信,大驚失色。原來毛利家一將,上原右衛門大夫裡通秀吉。信中寫道:「右大臣近日到達陣地,在下願摒棄毛利氏,報效於織田家!」假如接連出現叛逆,毛利家越發不能取勝。

「請先生早作決斷!」

小六敦促說。這一看兒,當然不是小六想出來的,而是秀吉的計謀。惠瓊終於拿定了主意,說:

「請寬限一日。」

惠瓊離開秀吉大營,借了一隻小船,劃向高松城。為挽救毛利氏的滅亡,他準備說服宗治,讓宗治主動自裁。除此之外,別無他途。惠瓊見到宗治,再三解釋說:

「毛利氏絕不是強迫將軍自裁,毋寧說恰恰相反!」

宗治對此十分理解,自己和毛利家不是主從關係,而是盟主和盟友之間的交往。為了報答盟主以半壁山河赤城相救之恩,自然願意欣然自裁。如果能以自己的死換回毛利家的生,那將是再好不過的了。

惠瓊再次乘船,奔波於秀吉和毛利營寨。六月一日,雙方初步達成協議。翌日,秀吉接到宗治本人的書信,信中再次叮囑道:

「在下四日剖腹,務請救下滿城軍兵的性命!」

秀吉大喜,盛讚宗治深明大義,稱其為「將帥之典範」,並贈以酒食,為宗治壯行。至此,有關議和的一切準備全部就緒,只要雙方換過文本,和約即可生效。但是,此事不能馬上進行。因為宗治預定四日剖腹。

這裡需要重申一下日期。天正十年六月二日,雙方商定講和,這天拂曉,信長就從地球上消失了。

京畿發生了舉世震驚的本能寺事變。信長欲增援秀吉,提兵離開安土,進入京都,下榻於本能寺。此前,信長命令明智光秀,前往備中,協同秀吉作戰。

光秀接到命令,返回自己的居城,丹波龜山城,作好一應準備。六月一日晚上,光秀引兵由龜山出發來到老之阪。老之阪是十字路口,向西可達備中,光秀卻督軍南下,天日未明闖進京城,號令全軍襲擊了本能寺。信長執劍奮力衝殺,終因寡不敵眾,很快退入內室,在烈火中自戕。此時天已大亮,事變震撼了京城。

但是,備中的秀吉無從知道,當然,毛利方面也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才割地求和。否則,豈不全軍沸騰,捨命殺向羽柴軍!

四十小時後,秀吉得到了本能寺的消息,由京城到備中的高松,肩負重要使命的信使不分晝夜地奔馳了近三百公里。派來信使的是茶聖長谷川宗仁。當晚,宗仁隨信長宿在本能寺,幸虧他曾經削髮隱居過一個時期,謊稱本寺僧人,才得以逃出,而信長的侍從幾乎全部喪生。

三日晚十時前後,宗仁的信使來到秀吉陣中,官兵衛首先見過來使,然後附耳告訴了秀吉,

——嘎!

秀吉失魂落魄,驚恐地發出莫名其妙的悲鳴。

「像主公這樣的人,竟——」

秀吉的神情不同尋常,嚇得官兵衛周章失措。在自己一生中,他從未看到過秀吉有如此狼狽的表情。是的,官兵衛總把秀吉看作英雄。據說,強者從來不會困惑,不會驚慌。羽柴秀吉不論在任何情況下,腦袋裡都會閃出幾種不同的應付措施。因此,他沒有必要喪魂落魄。可是,眼下的秀吉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再是大人,活像嬰兒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兩條腿,從嗓子眼裡擠出一串長長的怪鳴,簡直不是人的聲音。少頃,官兵衛明白了,那是猢猻在哭!然而,這絕非大人的啜泣,而是一名孤兒,一個剛死了爹娘的孤兒發出無依無靠的哀鳴。

「不,對他來說——」

官兵衛低頭沉思著,把猴子從卑賤中挖出來,拉扯成人的信長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二十多年來,沒有信長就沒有秀吉的發展,乘覺的猢猻已摸透了信長的脈搏,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和信長脈搏的跳動相吻合。

「不過——」官兵衛想,儘管秀吉這個人表面上像嬰兒一樣嚎哭,可是心裡肯定已經看透了未來的發展趨勢。

單憑那臉苦相,實在看不出秀吉心中的活動。不一會兒,秀吉抬起頭,抽噎著問:

「信使呢?」

此事非同小可,連自己的部下也不能告訴,一旦走漏風聲,天曉得毛利軍會使出什麼招數!秀吉被拋在山陽腹地,成了一支孤軍。到時候,很可能遇到四面圍擊,更重要的是,無法摸清隨自己出征的織田家其他大名的向背。——事後才知道,受信長之命,進擊關東的瀧川一益軍,聽說信長已死,頓作鳥獸。?

「信使被關進一室,斷絕了和外界的一切接觸。」

官兵衛回答說。少頃,秀吉止住哭泣。官兵衛向前湊了湊,小聲說:

「大人,主公仙逝,著實令人哀傷。不過,它給大人帶來了奪取天下的千載難逢的好時機。若以為主公報仇之名,興師問罪於光秀,各路大名必紛紛響應。大人,事不宜遲!」

可以說,僅此一句話,斷送了官兵衛的一生。此人聰明過度,年輕人的炫耀心理使他把過剩的智慧放在了舌尖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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