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城樓納涼得奇士 猢猻無嗣乞養子

西方有能人,此人姓黑田,名官兵衛,字孝高,後稱如水,年近三十,是位曠世奇才,慢說信長,連藤吉郎也沒有見過他。他時常暗想,未來的日本,非織田家莫屬。

官兵衛好預言,預言對象無所不包,但誰也不去理會他。黑田家從祖父那一代起,就在當地土著勢力小寺家當差,是世襲總管,可是官兵衛,並未受到主人小寺政職和同事們的尊重,在小寺家,他只是個怪人。

「連桿槍也使不動!」

眾人在背後議論說,誠然挺槍殺入敵陣非官兵衛之所長,但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卻是此人的得意之外。然而,大規模的戰爭是和鄉間土豪小寺家無緣的。

官兵衛為自己背運、生不遇明主而嘆息,儘管心情鬱悶,但他待人親切,從不和人發生無謂的衝突。

最近形勢是他應該捕捉的風雲。西邊的毛利氏和東邊的織田氏迅速膨脹起來。

毛利氏的勢力不同一般,手中攥著山陰、山陽,西側跨過關門海峽,直達九州。擁有一支日本最強大的水軍,控制著瀨戶內海;織田家則佔據著京城,其版圖北起東海道中端,橫斷半個北陸,繼而囊括了近畿一帶,其領土超過四百萬石,挾在兩大勢力之間的是播州。雙方的觸角一下子伸向了群居在播州的大小豪族,不論哪一方,都想爭取小寺家歸順自己。織田家的根據地遠離播州,小寺家自然認為和播州同處一條海岸線上的毛利家更強大,因此倒向毛利氏的空氣最濃。況且,織田信長的敵人太多,除了毛利氏,還有大阪的本願寺、甲斐的武田氏、越後的上杉氏等。海內豪傑都和信長為敵,他們聯合起來,企圖困死信長,在世人看來,信長的命運是不安全的。

最近,連小寺政職也開始認為「隨毛利氏穩妥」。毛利的方略滯重笨拙,但是反過來講,又有它堅實的一面,在這群小土豪看來,更值得依靠。而且,毛利氏家風篤實,從不出賣朋友,與此相反,世人皆知信長表裡不一,奸詐無比,昨天的盟友會因為妨害了他今天的利益而被無情地殺掉。近江的淺井氏便是最好的說明。不過,小寺政職並未最後決定倒向毛利,他還在猶豫。其間,毛利氏多次派使者來,勸其歸順。周圍的諸勢力,如明石的明石氏、高砂的梶原氏,志方的櫛橋氏,佐用的福原氏,上月的上月氏,紛紛倒向毛利氏。御著的小寺家也必須早作打算,速定歸屬。

天正三年夏,小寺家最後一次議事,決定歸屬。官兵衛覺得自己應該出席,於是離開姬路城,渡過市川,直奔御著。他已打定主意,倘若小寺家決定跟隨毛利氏,自己將拋棄主人逃出播州,隻身投奔織田家。並非他認為主人倒向織田家更有利,而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適合在織田家做事!所謂適合,指的僅僅是自己,不是主人。天龜、天正年間,不是忠誠於主人的時代,而是個人表現才能的時代。

誠然,毛利氏篤實而重信義,可是家風沒有生氣,缺乏蒸蒸日上的氣勢。官兵衛認為,這是致命的弱點!

人應該有活力,家風應該有升騰的氣勢。否則,就不能把四方豪傑吸引過來,請看織田家,不錯,信長確實多奸謀,見利忘義,可是,其聲勢空前絕後。天下人才慕其朝氣而投之,不少小卒一展英才,被信長擢升為大將。全軍上下獻智獻勇,無不竭盡全力。真可謂人才濟濟,精英薈萃。

卻說藤吉郎已從前線回來,在琵琶湖畔的長濱城休息。湖畔的夏季長,周圍的山野還沒有著上秋色。

「這鬼天氣,要熱到什麼時候喲!」

藤吉郎爬上城內最涼快的城樓,脫光膀子,讓小廝打扇,自己吃著毛豆,一副無賴相。不知這是天生的性格,還是受了信長的影響。

俯視城內,一條條街道,商號鱗次櫛比;眺望城外,可見領內百姓專心忙於農事,對於這位新領主來說,風景著實不壞。

「我的百姓在辛勤耕作!」

若會飲酒,就著這迷人的景色,真是其樂無窮啊!藤吉郎倣傚主人在岐阜的做法,在城裡實施了繁榮政策。不課稅,果然獲得巨大成功。不,成功得過了頭,不少近郊百姓拋棄農田,紛紛進城經商。藤吉郎正為大批農民棄農經商而發愁。

「豆吃光了,再弄些來!」

藤吉郎掀掀空盤子,回頭說。他身後站著侍從石田佐吉,毛豆是佐吉老家長濱城東石田村的百姓送來的。

「哦!」

藤吉郎突然把目光移向遠方。但見遠處走來一名武士,一看就帶有異樣的風采。

「來人不比尋常!」

藤吉郎說。侍從們看不出,此人既不魁梧,相貌也不奇特,連裝束也很平常,褐色襯衣上套了件桔黃色的坎肩兒,身邊僅帶了一名小廝。

「大人,哪兒異樣啊?」

「你看腰間!」

果然,小個子男人腰間沒有兵器,長短佩劍都塞進草袋裡,讓小廝挑著。萬一有事,怎麼得了!

此人是藝高膽大,還是不會使劍?總而言之,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單憑徒手走路這點,就不簡單,而且走起路來飄飄欲仙,完全忘了自己是赤手空拳。

「請那位奇士!」

藤吉郎說。他想收下那個人。這正是織田家特有的風格,如同啜茶人酷愛茶具,織田家酷愛人才。只要認定其確有奇才,便千方百計地拉過來。

城上注意到我了!

官兵衛停住腳,站在路上。羽柴家的侍從過來了,年齡不過十五、六歲,眉如臥蠶,明眸皓齒,看樣子十分聰明。然而,他的表情卻不似臉蛋兒那麼可愛,對年長的官兵衛板著面孔。

「小人乃羽柴大人的僕從,石田佐吉。我家大人有請先生。」

官兵衛臉上始終掛著笑容,恭敬地通報了主家和自己的名字。

「剛才——」少年說,「大人在城樓上看到先生,欲請一敘。請隨小人來。」

「噢,在城樓上?」

官兵衛故作驚訝,朝城頭拱拱手。儘管表面上吃驚,但是早在他的預料之中。進入近江之前,細心的官兵衛已把藤吉郎的日常行動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愛在城樓上眺望市景納涼。為讓猴子注意到自己,官兵衛來到附近時,故意摘下佩劍。

「大人叫我,在下深感榮幸!我正想求見羽柴大人。」官兵衛說。

「這麼說,先生的主人小寺公打算歸順織田家嘍?」佐吉年紀雖小,卻愛多管閒事。

「煩請小兄弟前面帶路!」

官兵衛笑嘻嘻地支吾過去,一點不錯,小寺家要歸順織田家。御著城議事,絕大多數人傾向於毛利氏,主人小寺政職也有此意。關鍵時刻,官兵衛挺身而出,憑三寸不爛之舌,駁倒眾人,把即將形成的決議又搶了回來,趁眾人茫然之機,匆匆決定歸順信長。

「似乎勉強了些!」

官兵衛略有不安。正思索間,已到城下。官兵衛拂去衣服上的塵土,剛剛立在門前,沒想到藤吉郎已經熱情地迎上來。

「呵哈哈,官兵衛先生,久仰久仰!」

說著,拉住官兵衛的手並肩走進客廳。可以說,這種一見如故、親切感人的迎接方式,使官兵衛終身都佩服這個小個子男人。其實,把西日本,各國的各人全部調查過的藤吉郎,對於黑田官兵衛是個什麼樣的人,恐怕比小寺家的人瞭解得還要清楚。

「藤吉郎對我知道得這麼清楚嗎?」

官兵衛早就聽說藤吉郎是收買人心的高手,但又無法控制此時的激動心情。因為平時在鄉間小城長期抱有不為人理解的飢餓感,所以當聽到藤吉郎深情的話語時,不禁心潮翻滾,潸然淚下。藤吉郎想:

「官兵衛爽直,可以推薦給主公!」

出於自己的審美意識,信長對於手下將士,首先看是否豪爽。

是夜,藤吉郎拿出湖北肥魚、虎姬醬、石田的毛豆等邀官兵衛共飲。二人宛如知己,天南地北,無所不聊。官兵衛就播州形勢談得格外詳細,甚至傾吐了自己的方略:

「倘若小人可在織田家為將,將如此動作——」

的確,如果照官兵衛的想法去做,奪取播州易如探囊取物。

真是一個奇男子!藤吉郎不禁暗挑大指。官兵衛的天資多像自己啊!儘管足智多謀,滿腹經論,卻不露鋒芒,講話始終抓住對方的心理。與其交談,有欣賞名曲般的快感。如此人物,恐怕才能夠稱得上真正的謀士,半兵衛也不及他。

藤吉郎十分看中官兵衛豁達,開朗的性格,以及奮發進取的冒險心理。半兵衛固然神機妙算,藏而不露,但其個性似潺潺流水,神采飄逸,從不把自己的主張強加於人。對於半兵衛,秀吉只是感到生畏,無需嫉妒、警惕其才能。然而,官兵衛卻不同。他具有和藤吉郎一樣的投機心理,總流露出一展雄才於天下的執拗。當然,藤吉郎不會妄自菲薄以至忌妒官兵衛的才智。

本人遠遠超過他!藤吉郎十分自信。不過,自信歸自信,正當其竊喜「世上未有倫比者」時,眼前卻冒出了官兵衛,不免心中隱隱作疼。

「我一定把先生推薦給主公!」

秀吉說。

翌晨,藤吉郎偕官兵衛離開長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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