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猢猻漁色覓高枝 江北領主入新城

天正二年新春伊始,信長十萬火急把猴子召回岐阜。公事已畢,回歸私宅。當晚,猴子對夫人說:

「寧寧,你要在這兒等些日子。」

在長濱城竣工之前,她要留在岐阜。這個精力充沛,而又親切的漢子為自己的老婆取過一張大紙,畫下圖,詳詳細細地指點給寧寧,哪兒哪兒已經完工。

「夫人請看!」藤吉郎大聲說:「城角瞭望樓一旦竣工,我就入城。當然,夫人也要一起,著綺羅裹霞帔,率領女眷入城!」

「近江長濱是個什麼去處?」

「四面是湖,猶如大海。」

對呀長濱的景色,藤吉郎不知道描繪過多少次。每當提起,總是喜形於色,百說不厭。同是北近江,剛剛滅亡的淺井氏的小谷城山勢險峻,冬秀雪深,不適合作常駐城,而長濱則氣候溫暖,地處陸路,湖上交通的要衝。

「是古城址,京極氏的支城!」

秀吉著力強調了「京極」兩個字,京極氏是室町幕府的大名,世代鎮守近江,譜系可追溯到鐮倉時代。作為武門貴族,門第顯赫,在京畿一帶無人可比。後來,家道中落,世襲的江北領地被淺井氏掠去。

「京極是名門,雖然江北一帶對我這個新領主不無畏懼之心,但是心底裡卻仰慕京極氏,敬之若神!」

「像尾張的斯波氏嗎?」

寧寧天資聰穎,領會得快。在她的記憶中,織田氏得勢之前,斯波氏作為室町幕府的守護,長期統治尾張。斯波氏沒落之後,其主人仍被稱作「斯波公」,受到尾張人的尊敬。當時,信長的織田家不過是斯波家的家臣,足見其地位的尊貴。在北近江,京極氏的位置堪與斯波氏媲美。

「寧寧喲!」

藤吉郎在被窩裡用手指戳戳寧寧。有件事,他有求於寧寧,

「什麼事?」

「有件事求你。」

「我不是在聽著麼!」

「我需要女人。」

藤吉郎的手蠕動在寧寧豐腴的身體上,像頑童纏著大人要糖吃似的,甜甜的說。寧寧愣住了。

「要女人?」

這人實在無恥!早已到處畜妾,睡女人,使寧寧吃醋都來不及。

「你現在還要女人嗎?」

「現在更需要。」

藤吉郎已是近江二十萬石的大名,和過去到處貪食不同,作為大名,必須充實內宅。寧寧也有這個責任。由於她沒有為藤吉郎生下後嗣,照理說,她應該主動勸猴子另娶側室才是。側室自然要處在正房寧寧的管轄之下。

「不是在橫山城已經有個叫茂代的女人了嗎?」

「噢,也有那麼個人。」

「也有——還有誰?」

「阿風,阿真,醜八怪,母夜叉——哎喲,疼死了!」

猴子從床上跳起來,右邊的大腿早已被擰紫了。新領主捂著大腿,故意跌倒在地板上。不管怎樣,既然定都長濱,藤吉郎必須把所有交往過的女人統統接進新城,交給寧寧管理。因此,眼下不得不坦白地告訴寧寧。此事,不論寧寧如何責罪,都是必須處理的「事務性工作」。長濱竣工後,寧寧作為江北最尊貴的夫人,必須統領內眷隨新領主列隊入城。

「拜託了,多多拜託了。」

藤吉郎扮了鬼臉,雙手合什,像跳盂蘭盆舞,手忙腳亂地央求寧寧。實際上,他還有個請求,不過,他沒有說。說出來,寧寧會真的大動肝火。

藤吉郎在近江,聽說京極氏還有嫡傳子孫,而且家中有正當妙齡的千金。他回到近江,立即派橋本甚助進京尋找京極氏的下落。

不幾日,甚助回近江覆命,稟報說:京極家的老主人高吉隱居在京都京極三條附近的老宅院裡。

「其子女呢?」

「長子高次,十二歲;另有兩位八歲和六歲的姑娘。」

猴子像洩了氣的皮球,心中暗想,八歲、六歲能作什麼用?然而,這人從不放棄希望,繼而問道:

「有無同宗?」

「據說其胞弟京極高藤居住在京都田幡堂後的陋室裡,境遇淒苦,如同庶民,忍受著世態的炎涼。」

「京極高藤?就是那位足利義輝的近臣高藤嗎?」

「是的,大人。」

「高藤膝下——」

「他膝下無子,只有一女,年已二十。家計窘迫,恐怕嫁不出去了。」

秀吉想,就是她!即使不是正宗,但京極氏總歸是京極氏。一問姑娘的名字,回說是叫「千代舞」。單憑名字,就夠可愛的了。

不久,為增援長秀進攻本願寺,藤吉郎奉命離開近江,領兵向大阪進發。人馬行至京都,日頭尚高,藤吉郎即令士兵宿營,自己則尋到京極家,拜訪老主人高吉。因事先已派人通知過,高吉打開門等在家中。

「多麼荒涼的院子喲!」

草深沒膝,房子傾斜,宛如妖怪,魔鬼麋集的荒塚。昔日官居五品的長門守,削髮為僧,法號道安的京極高吉,有氣無力地抬起眼皮,迎接藤吉郎。

高吉欲請藤吉郎上坐。

「不敢,不敢。」

藤吉郎也鬧不清楚,自己和高吉到底該由誰坐上坐。不管怎麼說,高吉過去是秀吉目前的領地北近江的大名,雖說半個世紀以前失去了領地,如今落到食不果腹的境地,但畢竟是受人尊敬的室町體制的舊貴族,其官職比自己高。就爵位和血統來說,高吉應該上坐。可是,過去是過去,如今信長砸爛了舊的權威和秩序,面前的大人是舊體制的破壞者。信長賜封的撿草鞋出身的藤吉郎,對舊貴族不必要的恭維,關係到主人信長的威望。於是,藤吉郎笑著說:

「何必拘泥,你我沒有上下,在院子裡鋪塊毛氈。」

要鋪氈,必須先割掉院子裡的雜草,秀吉親自操起鐮刀,彎腰刷刷地割起來。一邊割,一邊笑瞇瞇地對門坎上的老貴族說:

「割得不錯吧?我小時候為人所使,這是我的本行。割草的娃子,而今成為江北大名,世道滄桑,變幻莫測呀!」

言畢,藤吉郎哈哈大笑,神經麻木的高吉多少感到這人不可思議的魅力。事情很快辦完了。當然不是壞事。秀吉要送給京極氏祿米。高吉對物質刺激的反應已經相當遲鈍。聽到此事,眼皮眨巴了幾下,或許這就是高興的流露吧。

藤吉郎辭別高吉,穿過陽光和煦的京城大街,來到因幡堂的京極高藤家,推開柴門走進去。為使對方不致於拘謹,藤吉郎不拘禮節地大聲說:

「京極大人,老家來人啦!」

秀吉被讓進一室,室內沒有榻榻咪,無處可坐,地板到處是窟窿,黃鼠狼隨時都可能從地板下面鑽出來。儘管如此,高藤仍然身著禮服迎出來,客人則只穿一件坎肩。藤吉郎當下喚過家將,把禮品抬進來。

藤吉郎還帶來了廚師。他們借京極家的廚房,用自備的材料烹製起菜餚來。

「慚愧,慚愧!」

主人高藤面無表情,只是目光裡透出驚訝。此人五十歲上下,身材瘦小,與胞兄高吉相比,眼神裡仍舊保持著幾分精明和生氣。高藤意識到,由於自己的房子和用具不適合舉行大禮,所以藤吉郎才特意避開室町式的煩瑣禮節,以表示對自己的體諒和好意。高藤自然感謝藤吉郎,從而產生了好感。

「如此厚禮,老朽受之有愧。」

高藤惶恐地說。

「哪裡哪裡,些許束脩,謹請笑納。」

藤吉郎板著一張在戰場上曬得黝黑的猴臉兒說。——束脩?高藤不解其意,露出一副驚詫的表情,藤吉郎立刻解釋道:

「請收我作個學生,足下自鐮倉幕府以來,世代為近江大名。我新領北近江,在治國安邦方面,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豈敢,豈敢。」

高藤的心情不壞。

藤吉郎一杯酒下肚,便醉醺醺地談論起天下形勢來。

「不久,織田大人定可奪得天下。」

藤吉郎情緒激昂地說,活像信長教熱心的傳教士,「等天下太平之日,我要奏請織田大人,讓出本人的一部分領地,為京極家恢復官爵。」

「您說什麼?是喝醉了說笑話吧?」

高藤不信,笑了笑,準備忘掉藤吉郎的這番話。可是,當他想起外界對猴子的評論,臉上的表情不禁嚴肅起來。織田信長的這位崛起的大臣曾鎮守過京城,經常和朝廷及室町的將軍接觸。據說不論善惡,一旦出口,一定兌現。世人認為:儘管此人嘻嘻哈哈,好說大話,但從不說謊。

「老朽問一句,這可是當真?」

「哎呀呀,大人如此多慮,藤吉郎也不知所措了。大人儘管放心,藤吉郎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說罷,放聲大笑,然後又道:

「為了那一天,大人就應該祝我武運亨通!」

「如此說來——」

高藤正欲講話,紙門開了,一個服飾艷麗的姑娘蹲在門口。

「啊!」

猴子的眼梢已感到灼人的光彩,心跳不由得加快。

「這是老夫的小女!」

高藤介紹說。藤吉郎禮貌地轉向姑娘,鄭重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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