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頭陀寺猴子迎親 尾張國猢猻換主

駿府裡有許多美少年,街上也走著不少。衣著華麗的俊美兒童。這是有原因的——領主今川義元的嗜好。

今川義元醉心於京都文化,要把都城的文明全部搬進駿府,最後連這種荒淫之癖也學了來。

「五山之僧愛孌童。」

所謂五山,即指京都臨濟禪的五大寺院:天龍寺,相國寺,建仁寺,東福寺和萬壽寺。五山禪師即使在亂世,也保持著賦唐詩的傳統。同時,他們已經拋棄鐮倉時期的禪風,把孌童引入寺院,開始追求不可思議的美。

義元羨慕他們,在城下修建一座巨剎—臨濟寺,把五山之僧的領袖滿本光國從京中請來,拜其為師,得法號秀峰宗哲。

但是,義元從滿本光國身上學到的不是禪機,也不是詩,而是如何經過五山風格的熏陶使孌童更美麗,妖艷,乃至勝過女人。

臨濟寺自然成為孌童的「集散地」。駿遠兩國的人爭相把俊俏兒童送入臨濟寺,精心打扮,曉以禮法,其中不少美貌少年也被帶到駿府或作武士家的童僕或作廟裡的侍童,無不渴望引起義元的注意,得到義元的寵愛。

隨著主人的嗜好,駿遠兩國對人的相貌格外敏感。比起外地,相貌醜陋的人特別受人歧視。

「這鬼地方!」

猴子後悔不該來到駿府,特別是走在城裡,大凡遇到他的人不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便是以憐憫的目光表示同情,這使猴子大傷腦筋。流浪於尾張,美濃,三河的時候從未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一天,猴子陪嘉兵衛去駿河,在返回頭陀寺的路上,猴子在嘉兵衛的後背問:

「大人,您看我這張臉——?」

「啊!」

猴子突然發問,嚇了嘉兵衛一跳。嘉兵衛帶著這猢猻拜訪達官貴人得到了許多好處。所到之處均受到意外的歡迎。有時候,嘉兵衛也裝出一副神秘的面孔,戲謔地說:

「這可是在木曾捉到的真猴!」

嘉兵衛是個心地善良的謹慎人,儘管表面上跟猴子開玩笑取樂,但自己的奴僕畢竟是人,把人當成猴子耍笑,心裡總感到幾分不安。於是,不由地犯起嘀咕:莫非猢猻恨我?

其實,猴子沒有這個意思,不過對自己的相貌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嚇研究心理。

「相當少見吧,我這張臉?」

「嗯」

嘉兵衛支吾道。然後,小心翼翼地揣度著猴子的心事,接下去說:

「看樣子,你是當不上臨濟寺的侍童啦!——不過,誰見到你,也不會忘記你這副尊容!」

嘉兵衛誇獎說。但是,猴子想問的不是這些。

「請問大人,我這張臉是醜陋呢,還是可怕?或者呆滯得惹人發笑吧?」

「歇會兒吧!」

嘉兵衛彎腰坐在一片蒲公英上,既然弄清了猴子關心的所在,他打算好好跟猴子談談。

「問得好,可見你很聰明!」

嘉兵衛首先稱讚道。他佩服猴子準確地把別人對自己相貌的印象分成了三類。

「坦率地講,三種都讓你佔全了。」

嘉兵衛小聲說道。

「多謝大人直言,不過,是長得難看呢?還是面目邪惡?」

「有時候——」

「譬如,什麼時候?」

「和同伴爭吵之後,心情鬱悶,陷入沉思的時候,那表情陰森可怖,足以使周圍的人喪膽。目光似蛇,面貌猙獰,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時候,只能被人看作醜陋的奸佞小人。」

「大人請看,是這副表情嗎?」

猴子雙手抱臂,交叉在腦前,把頭朝下耷拉,兩隻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瞧那高超的演技,讓他在頭陀寺作僕人實在太可惜了!

「好了,好了!」

嘉兵衛渾身發冷,面如土色,不禁暗想,此人心黑血冷,骨子裡奸詐,對他絕不可掉以輕心。

「謝謝大人。」

猴子咧嘴一笑,臉上如大地回春,撲閃著亮晶晶的眸子,與剛才判若兩人。

「可怕的傢伙!」

嘉兵衛欠欠屁股,真想馬上逃離他,但是猴子笑嘻嘻地說:

「如果發起火來,我是什麼樣子呢?讓我給您表演一下。」

猴子向主人略以頷首,慢慢抬起頭來,下巴向下一拉,憤怒的表情立刻出現在臉上。嘉兵衛再度失色。猴兒臉雖小,一副兇相惡似鬼神。

「表,表演得不錯!」

嘉兵衛慌忙說。老實講,儘管他發怒時凶得嚇人,但是比起剛才那副「陰鬱的面孔」來,倒顯得直率,並不令人發怵和厭惡。

「這麼說,作為武將,我這副面孔吃不了虧嘍?」

「當然當然!在戰場上你只要昂起頭來走一趟,也會把敵人嚇得抱頭鼠竄。」

「嘿!」

猴子高興地笑了。這笑是發自內心的。這種討人喜歡的笑臉才是猴子的出眾之處。

「對,就這副表情!」

嘉兵衛似乎發現了猴子的長處,衝著那張天真無邪,與世無爭的笑臉說:

「這副面孔最好!」

「哈哈哈,就這表情麼?」

笑臉閃過,猴子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彷彿恢復了理智,使勁兒揉了揉眼睛下面。

「唉,現在的表情也可以!」

嘉兵衛喜不自勝地拍起了巴掌。猴子又換了一副面孔,傻呵呵地透出幾分詼諧。

「噢,我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最好是笑嘻嘻的,或者是傻乎乎的。」

「不錯,就要這兩種!做到這一點,同事們就不會那麼討厭你啦!」

這猢猻受到同伴們的歧視,也使嘉兵衛很傷腦筋。

嘉兵衛站起身來繼續往前走。猢猻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面—仍舊是一副陰鬱的臉孔。

在頭陀寺,猴子受到的歧視非同一般。猴子摸過的門閂,再沒人願意碰一下,隨即有人吆喝女僕:

「拿鹽來!」

撒過鹽,趕走晦氣,才能動門閂;吃飯時,大家都聚會在廚房裡吃,一見猴子走進來,便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嚷嚷道:

「人哪能和猴子在一起吃飯!」

於是,大家都端起飯碗跑到後院,鋪上草蓆,坐下吃起來。因此,猴子只好等大家都吃完了,才獨自去用飯。

「我就那麼骯髒麼?」

猴子真想放開嗓門兒罵一頓,但是他默默地忍下了。

——為什麼大家這樣討厭我?

自從來到頭陀寺之後,猴子就一直琢磨這個問題。原因之一是因為自己是外鄉人。當時,「外鄉人」能使人產生一種類似對其他民族的警惕心理。更何況,外鄉人中尾張人的名聲最壞,被遠州人稱作「三隻手」。

遠州是純農業區,憑他們的感覺,認為擅長經商,精於盈利,從不放過賺錢機會的尾張人是不可理解的人種,是盜賊!

猴子剛被嘉兵衛提拔為庫房總管,身份由雜役上升到步卒一級時他便立即盤算著如何低價購買紙張和燈油。他跑到近鄉的武士家,主動接近對方的庫房總管,把幾家需要購買的紙張和燈油統計起來,一起到駿府貨棧廉價購入,然後再挨戶分給大家。

「那小子盡搞歪門邪道!」

僅此一件,就使遠州人心中不快。他們頭腦裡壓根兒沒有商業概念。

不僅如此,猴子還是個吝嗇鬼。冬天,其他僕人生個大點兒的火盆取暖,猴子便說聲「對不起」,強行蓋上炭灰將火熄掉。太陽落山後,猴子又開始四處查夜,熄滅不必要的油燈。晚上,哪怕僕人在庫房裡加班搓繩,猴子也照熄不誤。

「我們在搓繩呢!」

眾人怒不可遏,揮起拳頭要和他拚命。猴子卻滿不在乎地分辨說:

「明天早點兒起來幹!買燈油要花錢,太陽可以隨便用!」

而且,猴子再三把自己的行動原則告訴同伴:

「我們僕人的義條,就是讓東家受益,一心一意地為東家掙錢!」

這就是尾張人的信條。有時候,僕人聯合起來,一起責問猴子:

「你不也是奴僕嗎?」

猴子把鼻子一哼,不無嘲諷地說:

「不錯,我是奴僕。但是我沒有作奴僕的劣根性。當僕人,也是在做生意!」

「什麼,當僕人也是做生意?」

眾人不解,頓時語塞。

猴子的本意是「自己不是受人僱傭的奴才,而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做好分內的事,盡量為松下家節約支出,讓主人嘉兵衛得到好處,這是自己的才能,自己的驕傲。只恨當時詞彙貧乏,猴子無法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一句話引起大家的誤解。

——這猴精利慾熏心,肯定侵吞主人的錢財啦!

類似的懷疑經常傳到嘉兵衛的耳朵裡。

——等弄清之後再作處罰!

嘉兵衛從中調停說,但是,眾怒難犯,嘉兵衛已經控制不住局面了。

此外他有一條遭人怨恨的原因。他曾直言不諱地說:

「奴僕是主人的手足。」

猢猻憑著自己敏銳的觀察力,時刻留意嘉兵衛的表情,不停地揣度著主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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