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會到吧!」
為了迎接客人,這家人也像一般的京都人家,一大早便在庭院的踏腳石上瀝了水,並在中庭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裡點上香,等候客人到來。
這是製作煎茶的「釜師」籐兵衛位於東山的住處。
位於京都大佛的後頭有塊中庭,那裡,種植了一株相傳可供避火用的公孫樹。此時,公孫樹的葉子還沒轉黃呢!
這是文久二年九月的事。
京都市裡,每天都有尊攘浪人四處砍殺的血腥事件傳出。負責京都一帶治安的所司代為此大傷腦筋,已經到了無能為力的地步(新選組的成立是隔年的事,也就是說,那時的治安已經惡劣到極點了)。
午後,剛下過一場急雨。大約臨近黃昏六時左右,一名旅人打扮的魁梧大漢走進門來。他的腰間帶著一把長劍,讓人望而生畏。
武士只說了一句話。主人籐兵衛立刻將他請進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裡,他就是這一家人引頭期盼的客人。
「我已經收到貴藩的來信,」籐兵衛將手伏在榻榻米上,繼續說道:「一切我們都已瞭解。這間別墅平時幾乎沒有人出入,請您儘管放心住下。」
武士微微點著頭。
稍後,籐兵衛的叔母小里也在隔房和客人打過招呼後,為客人奉茶。雖然小里是籐兵衛的叔母,實際年齡卻比籐兵衛小十歲。當她看到眼前這位客人時,心裡不禁感到驚異。
「這位先生難道就是會津大人(松平容保)特別派來京都臥底的密探嗎?」
顯然這位叫大庭恭平的會津藩士,給人的印象並不像密探吧!他的肌膚還是三十歲男人的紅潤色澤,有著一雙濃眉。從臉頰到下顎的地方,雖沒有蓄滿鬍鬚,倒也鬚髯如戟。
瞧他的氣度,該稱得上是一位豪傑,就是不像個密探,尤其是那一口濃重的會津腔,怎麼會讓這種人幹密探呢?
小里雖然心裡納悶,卻仍然自我介紹道:「我叫小里,今後請多多指教!」接著又說:「我家主人籐兵衛和僕人,都住在二條高倉的家中。所以,這裡的一切由我負責,如果有什麼疏漏的地方,請儘管吩咐,不用客氣。」
「我是個鄉巴佬,對京都的一切都還不習慣。」大庭身軀龐大,說這話時,卻帶著青澀與靦腆。
說到不習慣京都這件事,可不只有大庭一個人,包括他的主子,今年年底被任命為「京都守護職」,負責京都治安的松平容保,以及會津所有的藩兵都不習慣。
就像奧羽(編註:今青森、秋田一帶)向來的驃悍風氣一樣,在德川家的親藩之中,再也沒有比得上二十三萬石的會津藩更具有骨氣的了。
這個會津武士團,在今年年底將進駐京都。
事情是這樣的:
年初以來,從諸國流入京都的浪人,日益增多,尤其是薩、長、土三藩在京都的官邸,經常有他們出入的足跡。他們打著「天誅」的口號,誅殺親幕派的官吏、學者和政客等人。這種現象愈演愈烈,最後竟連負責治安的所司代也感到招架無力。
為此事感到頭痛的德川家,最後終於想到了一個方案,就是籌組一個強大的軍、警組織,並由親藩中的會津藩藩主松平容保擔任「京都守護職」。起初,容保因為擔心自己會在青史上留下逆賊的污名,而堅持反對,可是,幕府派來的說客是政事總裁(編註:幕府於一八六二年新設之職位)松平慶永(春岳),這個人在京都也是深得人望,與前任大老井伊直弼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松平慶永親自登門拜訪容保位於江戶的官邸。
維護天子的所在地京都一帶的治安難道不是身為武人的首要任務嗎?
在松平極力遊說之下,容保不得不遵從。
然而,就在容保答應接下這分差事的同時,會津藩上下家臣無不感到心情沉痛。他們擔心的是反尊王派的團隊。萬一浪人中的有志之士以及薩摩、長州、土佐等三藩倒向這個團體,日後與他們必定在京都展開浴血之戰。
容保在最後下決定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就像某歌中所云:「去也憂憂,不去也憂憂,左右為難,無從取捨——」並且當著三位家老的面前說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會津藩的君臣,都要有以京都為葬身之所的覺悟。」
而會津人不瞭解京都,就如容保在辭退的信上所寫:「我藩地處東北偏僻地區,家臣們對於上園(京都)的風俗習慣,並不熟悉。」(而對京都人來說,迎接大批從東北湧來的士兵,這顯然是從南北朝時期鎮守府將軍北田顯家率領東北軍進京以來首見的事了)
為此,容保命家老田中土佐為京都偵察團(成員包括野村左兵衛、小室金吾、外島機兵衛、柴太一郎、柿澤勇記、宗象直太郎、大庭恭平)的指揮官,一行人先行出發,並對大庭恭平特別交代道:「你化名喬裝成激進派浪人,混進浪人群中與他們打交道,再伺機偵察他們的活動。」
並吩咐大庭單獨行動。進駐京都的會津兵,便在如此嚴密周到的計劃中展開行動。包括這棟別墅也是。當初之所以會挑上釜師籐兵衛的別墅為窩藏大庭恭平的匿身處,也是因為籐兵衛的父親生前曾經擔任過會津藩的茶道和尚。直到現在,他們家和會津藩仍保持深厚的交誼。
「一切——」大庭向籐兵衛和小里說道:「請勿向別人透露我是會津藩士的身份,若有人問起,就說是德川幕府裡的浪人,名叫一色鯰藏。」
「說你是江戶人嗎?」
「是的!幸虧我曾在江戶拜師學過劍術,所以沒有會津腔。」
咦?
幾乎是滿口令人聽不懂的會津腔,竟然說沒有!這人未免天真過了頭吧!居然對自己的江戶口音這麼自信滿滿。
不過倒是個好人。
就從這個時候開始,小里心裡對他懷有好感。
大庭的生活,也從這晚開始。
每天,他都像個大忙人似地忙進忙出。
他幾乎天天進城,晚上,不到三更半夜不回家,有時甚至數日不歸。
有一天晚上,小里為大庭折疊衣服時,發現在衣服的邊緣上,有一灘血跡。她一驚,抬頭問道:「這是——血嗎?」
「哦!血嗎?」大庭故意裝糊塗,倒看不出他還蠻會演戲的。
「經過木屋町時,有隻野狗朝我猛吠,我把牠殺了。雖然京都人脾氣好,但是狗太凶了點。當然除了狗之外,還有更兇猛的。」
「你是指西國的浪人嗎?」
「嗯!」大庭恨恨的回答著。轉口問小里:「小里小姐,你對他們有何想法呢?有好感嗎?」
「怎麼說好呢?」小里猶豫著。
確實,這些天誅浪人過分的囂張,讓人受不了。
可是,京都人對他們的感情卻相當的複雜,有人認為藉著這些浪人在京都的活躍,京都說不定可以變成第二個江戶,甚至,各國諸侯也都因此遷徙來京,而使京都成為一個繁華的城市呢!
「我不知道。」小里說完,低下頭去。大庭卻直盯著頭兒低垂的小里說道:「小里小姐畢竟是京都人。就算敝藩藩主奉命駐留京都,我們會津人和你們京都人只怕是水火不容吧!」
「不!會津中將大人即將擔任京都守護職的消息,早就傳遍街頭巷尾了,大家都興奮地等待著呢!」這是事實。有關會津中將即將來臨的消息,早教京都浪人們感到寢食難安了。
這是因為會津乃是雄踞東方的強藩,他們的藩兵受到長沼流的軍事訓練,個個都是驃悍勇猛的武士,而嚴格的藩風,更是受到大眾的肯定。
讓這樣一個強藩,率軍進駐京都,會是怎樣的一個下場呢?
甚至有些公卿以此為由,在旁煽風點火,使得反對意見的聲浪也為之高漲。
入秋十月。
一色鯰藏的名字,終於在京都浪人間傳播開來。
武藝高超,同時又是雄辯家(當然,是偽裝的),並且曾經在京都的下河原、三本木、四條鴨川堤等地,分別斬殺提倡「軟弱論」的浪士數名。這些,都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光榮經歷。
最近,他也開始出入位於河原町的長州和土州的屋邸。
「一色鯰藏這個名字,以前倒不曾聽過,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呢?」
對此感興趣的是激進派浪士田中新兵衛。這個男人以錦小路的薩摩屋邸為根據地,和土佐的岡田以藏、肥後的河上彥齋齊名,同是幕末時期以「殺人魔」著稱的刺客。
看來他對一色還頗感興趣,甚至親自到河原町的土州藩邸,向他的老友島村衛吉(擅長鏡心明智流的刀法,在文久三年土佐藩鎮壓勤王黨的事件裡,死於獄中)打聽有關一色的事情。
「我也不太清楚,只曉得他在小藩的脫藩浪人間,倒是很得人緣。」
接著,島村說起這個謎一樣的東北大漢,當初是如何打進浪士團的一段小插曲,事情是這樣的:
在佛光寺的後頭,有一間叫雁之音的旅館。
有一天,在它的屋簷下掛起一塊招牌:會津藩臨時住所。
這是比大庭稍晚數日上京裡來的家老田中土佐以及京都偵察團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