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達侯爺的黑船

(一)

在城下町後街四丁目的一家名叫平兵衛店的下等客棧裡,住著一個蓬頭垢面、衣衫不潔的鰥夫。

「在擁有十萬石封地的伊達侯爺的居城之下,恐怕很難再找到像他這麼邋遢的人了。」人們都議論說。

此人叫嘉藏。

伊達侯爺的領地宇和島的城下町,是個等級森嚴的地方,凡在通衢大街上擁有住宅並有參加町長老會選舉權利的人,都稱之為町人。町人以下則是客戶。而客戶又分為上下兩檔。像嘉藏這樣的則被叫作「後街客戶」,屬於最下等的身份。

「聽說連老婆都逃掉啦。」街坊鄰居都在竊竊私語,他們知道他過去的經歷。

嘉藏的老家是伊達侯爺領地內首屈一指的商埠八幡濱,原先他在那裡開一家買賣雜糧的小店,因為難以餬口,才來到了宇和島的城下町。

嘉藏現在雖是光棍,但在老家八幡濱的時候,卻曾娶過老婆。她叫阿熊,是同一個鄉鎮上油醬鋪子老闆的女兒。嘉藏的這位妻子對於嘉藏的毫無志氣以及極端貧困的生活大為失望,在與他同居了一年之後便留下一子回了娘家,從此一去不返。「聽說連老婆都逃掉啦」這一不光採的履歷指的即是這事兒。

妻子逃回娘家之後,嘉藏的老母勸他說道:「你真是個不會過日子的人哪。孩子由我幫你領著,你上城下町去吧。在那裡,你一個人吃的這點口糧,靠揀揀運糧車落在地上的米粒怕也夠啦。」

他二十三歲那年來到宇和島的城下町,如今已是四十二了。

各種活計都幹過了,當過零賣煙絲的貨郎。然而,同樣的煙絲,到他手裡一賣,人家就說:「嘉藏的煙,有點臭味。」

做買賣靠的是魅力。同樣一匹布料,經有魅力的商人賣,不僅料子的質地會提高幾成,就連上面的花紋也更加美觀醒目。而一到窮困潦倒的嘉藏的車裡,竟連黃燦燦的煙絲在別人眼裡也都成了馬糞了。

說起馬糞,人們背地裡給他起了個「馬糞嘉藏」的渾號,也有人說他是「五官長在浮石上」。這是因為三歲那年,得了天花,病好以後在臉上留下了許多坑坑窪窪。

臉又長得醜陋,做買賣又沒能耐,嘉藏真可以說是一無可取之處了。年紀都已四十二歲,可連老婆到現在都還沒有著落呢。

且說這位「後街客戶」有個耐人尋味之處。在整治手工藝品方面,有非凡的手藝。他有一雙神仙般靈巧的手,即便是沒有學過的東西,只要看一眼實物,就立即能模仿製作,而且做得比原物還好。

尤其是裱糊燈籠,更是技藝高超,別人家裡破損了的燈籠,他裱糊起來又快又好。

本町四丁目,住著一位城下町的首富巨賈,名叫清家市郎左衛門,他勸說道:「嘉藏,你就幹幹這裱糊燈籠的活計如何啊!」他幫嘉藏從各家攬接活兒,並為嘉藏做了一塊招牌。招牌是杉木做的,上書「修繕、裱糊燈籠嘉藏」幾個大字。但是光靠糊燈籠還無法過活,於是便在招牌下方添上這麼一句:「承接製作任何手工藝品」。

嘉藏的營業項目種類繁多,除了裱糊燈籠之外,還承接加工金銀首飾、漆器雕刻,製作宮殿模型,修理三月三日女孩節用的古裝偶人,定做五月五日男孩節升的鯉魚旗等等,有時甚至連縫製鎧甲、製作佛像的活計他都承接下來。

什麼活計,嘉藏靠著靈巧的雙手,都出色地完成了,人們對他這異乎尋常的才能驚歎不已,然而托他加工的人卻寥寥無幾。

「什麼活計找什麼匠人」這是住在城下町的人們的常識。哪有這樣的傻瓜,把祖先傳下來的甲冑、佛壇等寶貝拿去給一個心靈手巧但根本不是這一行的匠人修理的呢。

為此,嘉藏依然窮困潦倒、艱難度日,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唉,照我說。嘉藏可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哪。」說這話的,就只有本町四丁目的那位商人清家市郎左衛門了,於是,門可羅雀的嘉藏只有不時到這市郎左衛門府裡進出。

「這世上要是沒有本町的清家老爺。那我就和被人遺棄沒有兩樣了。」

「今兒個的天氣可真不錯啊。」

每當老爺對他說話,他都先跑到土間裡,將一隻膝蓋跪在地上,兩手並排地按著客廳的地板房的門檻,低著頭畢恭畢敬地聽著。嘉藏是下等客戶,這樣的身份不能抬頭正視有資格稱姓佩刀的大商人的臉,而他從未有過此等越軌行為。

就這麼苟且偷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於到了安政元年的正月初三,這時嘉藏四十二歲。

「嘉藏」清家老爺從廳堂裡後向單膝跪拜在土間裡的嘉藏招著手說道,「有要緊的話跟你說,今兒個咱們在客廳裡邊喝屠蘇酒邊談吧。」

嘉藏從土間跨上了廳堂的地板,盡量地躬著腰輕手輕腳地沿地板向前走去,接著又踏上一個台階,穿過外客廳,然後又被允准跨過一個門檻,進入了內客廳裡。嘉藏出入這富豪的家裡,已有十多年了,可是被允准坐在這鋪著「榻榻米」的客廳裡,這還是第一回呢。

「家老桑折左衛門大人,你認識嗎?」本町的老爺問道。

「不、不,小的不認識,只是聽說過大名。」

「桑折大人傳話過來,最近聽說外國造了一種不用櫓而靠機關走的火輪船。」

「是不是去年有個名叫培理什麼的美利堅的水師提督,乘坐的叫什麼黑船?」

「不錯、不錯,是黑船,這玩意兒來的時候,鬧得全日本滿城風雨,簡直像開了鍋一樣。為此,侯爺吩咐說。」

「是侯爺嗎?不是桑折大人啊?」

「是侯爺吩咐桑折大人的。說是伊予的宇和島藩能不能造出那種黑船哪。」

「哈。」

「桑折大人和我商量,因為我常常去他家裡。他問我咱們藩裡有沒有這樣的人材。我禁不住高興地拍著手回答說,有啊,糊燈籠的嘉藏不就是嗎?!」

「啊?!」

嘉藏聽了這番話,嚇得臉色發青了。糊燈籠的手藝不管多麼高明,可也造不出使用蒸汽機的軍艦來啊。

而這位大老爺,畢竟是做慣了大買賣的,果然氣概不凡,他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洋人能造的軍艦,宇和島的糊燈籠匠肯定也造得出來嘛。嘉藏有這個本事。」

聽了清家老爺這番活,嘉藏渾身直打顫了。如果造不出來,那麼老爺就會無地自容,因為他是藩的御用商人,與此同時,侯府家老桑折大人也將在侯爺面前大失面子。

嘉藏步履蹣跚地從後門出來之後,就在夜色籠罩的大街上走著,手裡連燈籠都沒有拿,他走了一圈又一圈,走遍了城下町的所有的大街小巷,他一邊走一邊思索著,並時不時地一屁股坐在寺院的山門之下,兩手抱頭,苦思冥想。當朝陽升起來的時候,他又來到海濱,夾雜在拉拖網的漁民中間,和他們一起唱著拉網小調。

「這傢伙真夠髒的。」漁民們也許這樣想。他們把網裡捕到的魚分了一條給他。當嘉藏懷裡揣著魚離開漁民的時候。他變得興高采烈了。拖網使用轆轤。正是這轆轤使他高興起來的。可以說,當他看著這轆轤,想到某種事的時候,這位微不足道的下等客戶的人生之路已經開始變了。嘉藏回到家裡,關上店門,在門上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了「店主外出」四個字。在這之後,他蹲在家裡,足不出戶,花了整整十五天功夫,造了一隻奇妙的箱子,拿到本町四丁目的財主老爺那裡。

老爺把這只箱子上下左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只見是個寬一尺,豎七寸左右,高二尺五寸的木箱,箱子的底部裝著四隻輪子,箱子裡面安著從轆轤得到啟發而製作的幾個有大有小的齒輪,只要把中間那個軸棒旋轉一次,箱底的輪子就會轉三次,老爺試住抓著軸棒的一端轉動了一下,箱車便滾動起來。

「嘿,自己能走!」老爺驚訝地說道。

而且,在箱子的頂上安著一個小的槓桿那樣的東西,抓住它,往上一提,箱子裡面的齒輪便會反方向旋轉,這樣一來,箱車便開始向後倒退了。

「嗯,把這東西往船上一裝,船就會自己走啦。」老爺高興地說。

雖說是財主老爺,可關於黑船的知識,卻和嘉藏一樣貧乏,只聽說是會自己走的,對於它的原理和結構等等卻都一無所知。「原來黑船就是這玩意兒啊」老爺輕蔑地說道。

他立即把箱車拿給家老桑折大人看。桑折也很喜歡,指示說:「請逐級呈報」。因為這是個等級森嚴的社會。下等客戶不管有什麼天才的發明,在與官府打交道時,沒有房主陪著,就不被看作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嘉藏的箱車,在附上了按照複雜的公文格式寫成的說明書之後,由房主呈送到町長老會,再由町長老會送到町奉行,經過逐級上報,最後送到了家老桑折大人那裡,再由桑折左衛門親手呈獻到了侯爺的面前。

「這東西實在奇妙。」當時被人稱為天下賢侯之一的宗城侯爺拍著巴掌欣喜地說。

(二)

這裡得說一說伊達宗城其人。

他不是生來的大名,而是山口直勝的四子。這山口直勝乃是有三千石封地的旗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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