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桂小五郎風聞有個村田藏六,號稱「奇才」。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人居然是長州藩的出身。
眼下長州藩為了進行軍隊制度的洋式改革,正在四下裡尋覓通曉蘭語(荷蘭語)的人才。誰都沒想到,自己的藩裡居然有這麼個人才,小五郎認為自己實在是太粗心大意了。
桂小五郎在江戶的藩邸,花了好長時間調查村田的底細。知道這人不是標準武士,祖上也不是什麼鄉士、村長、足輕(最低等的步兵)。但是除了村田是長州人以外,其他一無所知。村田的來歷實在是「神龍見頭不見尾」,桂小五郎是個忙人,看來理不出個頭緒,也就放棄了。不過他心裡牢牢記下了「村田藏六」這個名字。
我說桂小五郎忙,這是有據可查的。根據木戶孝允(桂小五郎)的年譜上來看,這年(安政六年)九月,他被命令到江戶的長州藩邸任職,職務是大檢使。
十月二十七日,吉田松陰被斬於小塚原刑場。
十一月十三日,桂小五郎被任命為「有備館御用掛」,有備館建在江戶櫻田的長州藩邸,說清楚了就是長州藩的軍事學校,「御用掛」就是事務長的意思。
桂小五郎時年二十七歲。
以他的出身來說,本來他受齋藤彌九郎的囑託,到江戶來打點他的道場。沒想到碰上風雲際會,讓他在長州藩裡得到了軍事啟蒙家的稱號,藩主也已聽說了他的名聲。他的另一項頭銜「攘夷論論客」,更讓他受到其他各個藩的注目。
盛名之下,加上桂小五郎身上本有的使命感,更讓他堅定了要將長州藩建設成為日本最強的攘夷武裝的想法。當時攘夷思想還處於流行階段,等長州藩將攘夷變質為倒幕,還要曲曲折折花上四五年的時間。
遠在嘉用三年,長州藩向幕府的報告說,萬一敵人列布海疆,長州藩可以動員的隊伍,大致如下:
兵員:三萬三千九百七十人
大炮:五百五十八門
小銃(火槍):一萬一千五百六十八挺
對於表高(年生產總值)三十七萬石(其實一百萬石都不止)的小藩來說,這實在很可觀了。
桂小五郎通過和洋學者江川坦庵的交流,對海外列強知道些皮毛,他知道長州藩的這些武裝已經非常落伍,從技術水平上來說,部隊的裝備是兩個世紀前的老古董了,早就該進博物館了。
「一定要發展洋式武器裝備。」
桂小五郎面臨的課題,也是長州藩首腦必須面對的問題。長州藩執行的攘夷主義,和京都公卿奉行的國粹化攘夷主義,根本不一樣。
長州藩為了整軍精武,就需要一大批能夠閱讀荷蘭書籍的人才,長州藩本來只有幾個懂荷蘭文的醫生,現在更是入不敷出,藩裡上上下下正是求才若渴。
前面提到年譜裡寫到「安政六年十月二十七日,吉田松陰被幕府處斬於小塚原刑場。」桂小五郎雖然不是吉田的弟子,但他一直視吉田為長兄,執禮甚恭,吉田被殺自然讓他悲憤異常。行刑已畢,桂小五郎帶著三個藩邸裡松陰的弟子,趕到刑場,收拾吉田的遺骨,當夜便葬於刑場附近的迴向院墓地。三個松陰的弟子是,飯田正伯、尾寺新之丞、伊藤利輔(後來的伊藤博文)。
以後幾天,桂小五郎往來迴向院,為吉田的墳頭立了碑,上寫《松陰二十一回猛士》。他天天來往迴向院,上下的僧人都和他混熟了,一天迴向院的僧人向他提起:「今天,刑場附近的小廟,要解剖一個女囚的屍體。」
「解剖女囚屍體?」
解剖男人的屍體對學習西洋醫學的醫生來說,沒什麼稀奇,解剖女屍小五郎倒還是頭一次聽到。
「這倒是蠻新鮮的。不過這事要是被幕府知道,那可不是耍的。」
「沒事兒,這事(解剖女屍)就是幕府組織的。」
解剖現場所在的小廟,其實也是迴向院的產業,迴向院的僧人自然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幕府在玉玉池建了種痘所,這就是後來的西洋醫學所,他們早就向幕府提出了申請,得到了許可。
據僧人所說,女屍原本是千住的流浪漢,時年三十七歲。她在監獄裡已經生活了多年,死前身體很健康,身上的肌肉沒有一點衰老的跡象,作為解剖的樣本最好不過。
不過江戶的學習西洋醫學的醫生裡,居然沒有人敢主刀。種痘所只好請宇和島藩邸僱傭的某蘭學學者來執刀,此人原本是大阪緒方洪庵的門下。
「誰?」
桂小五郎不動聲色的問道。
「好像叫村田藏六。」
「村田藏六!」桂小五郎倒吸了一口涼氣。
「是呀。」
「高僧如能賜教,不勝感激。村田藏六是不是和我一樣,也是長州人啊?」
「嗯,大概不是。」迴向院的僧人回答得很乾脆。
「這個人據說是伊予藩特意僱傭的,幕府還調他去幕府的藩書調所當老師,兩頭拿錢。」
「——」
「桂先生,既然如此有興趣,不妨去參觀屍體的解剖如何?」
和尚以為小五郎對解剖女囚屍體這件事本身感興趣。當然這一半是誤解。事實上,桂出身於一個醫生世家,對解剖不能說完全沒有興趣,可他更感興趣的是村田藏六。
村田藏六就是後來的大村益次郎。
此人如同彗星一般,出現在幕末時代快要結束的亂世,後來擔任了官軍的參謀,後世史家稱其為天才戰術家。
小五郎後來提起他和村田相遇的經歷,覺得頗有些神秘氣息,常常思忖:「莫不是地下的松陰有知,特意讓我和村田相識。」他對這點深信不疑。
從迴向院出來,桂小五郎急急忙忙趕到解剖現場的小廟。
趕到小廟一看,果然是座殘破不堪的小廟。本殿建得異常粗陋,周圍的卒塔婆(塔形木牌)雜亂無章地插著,它和不遠處肅穆的刑場太般配了。
廟的一角圍著幕布。日落西山,幕布裡人影幢幢。小五郎走了進去,一看都是醫生的打扮。
「這樣可看不見。」小五郎心想。
人群中,村田的聲音格外突出,據說時年他三十六歲,聲音卻像個老太婆。
小五郎凝神,側耳靜聽「村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村田好像正在翻書,原來村田也是第一次解剖女屍。
村田做什麼事都很有自信,官府讓他操辦這事還有些半信半疑,他卻面不改色的說道:「按圖索驥,沒問題。」很爽快地的答應了。
他早已熟讀荷蘭的解剖學書籍,而且將自己的學習心得編了本《解剖手引草》,在同行中傳抄。
這本書現在就擺在他身邊,他邊看邊操刀,拿出了屍體裡的器官。
「這是陰道。」他的語氣異常平和。
接下來他把女囚的子宮口、子宮、卵巢、喇叭管,一件一件摘了出來。
村田又說了句解剖學的常識:「這些器官到底和男人不一樣啊!」
有人提問了,村田有個癖好,就是不立即回答別人的提問。思量一會才作答,回答也很簡短。回答時語氣異常肯定,讓人沒有質疑的餘地。說他是個醫生,不如說軍事家更合適。
小五郎心想:「真是個奇怪的人啊!」
解剖在太陽落山之前結束了。
人群漸漸散去。
小五郎探頭一看,遠遠看見有人正接過侍者遞過的勺子洗手,看來這人就是村田了。
他看上去不像個醫生。
村田長著寬闊的額頭,雖然他蓄著髮,可頭髮很細,攢起的髮辮也很小,月代(前額到頭部中央的頭髮)剃得很寬,身穿一件棉裌襖,上面印著家紋,下套裙褲。腰間的長短刀也是異常簡陋。
村田洗完手,便信步走出帷帳。
「啊,請留步。」桂喊道。村田回頭瞟了他一眼。
桂這才看清楚村田那張怪臉,倒吸了一口冷氣。
後來有人給村田起綽號叫「火吹達磨」,形容他的相貌。寬大的額頭,兩團雜草般的眉毛、翹嘴角、凸下巴、深眼窩,讓人看上去著實不像個善類。
對於村田的奇怪相貌,後來成為他部下的船越洋之助(維新以後,改名船越衛,官封男爵,歿於大正二年)提起村田的相貌說:「奇人奇相,城府很深。」這話是明褒實貶,其實就是說村田奇醜。
「您是?」村田問道。
「我叫桂小五郎,是毛利大膳大夫的家老,現在供職於有備館,官居御用掛,有二三事要請教。」
「請便。」
村田知道桂小五郎是誰,不過臉上毫無表情。
「有何貴幹?」村田對小五郎的長篇大論,回答異常簡單,這人不喜歡閒聊。
「沒有什麼大事,今後有空想到府上請教一二。」
「不用,我以前住在宇和藩邸,居停現在搬到了麴町新街的一番町,此地位於市市谷的城附(甕城)裡。朝城附的正面走,到下六番町轉進去就可以了。」
話說的簡單明瞭,村田的性格也暴露得清清楚楚。
村田話鋒一轉,「不過,我對諸藩的志士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