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說宮本武藏

坐落於現今東京文京區大塚地方,由五代將軍綱吉之母桂昌院發願營建的護國寺,在元祿年間落成。一說護國寺乃模仿京都清水寺而建,所以門前的街道命名為「音羽」,因為清水寺南方的懸崖上掛著一條水質清澄而自古聞名的「音羽瀑布」。時至今日,京都的茶道之士仍會特意前往該地汲水泡茶。

當時大塚一帶丘陵起伏,宛如京都的御堂。加上山櫻繁茂,深受久居市內的騷人墨客所喜愛,春日前往賞花者頗多。或許是因為近似於仍殘留鄉村風味的武藏野吧!

元祿之後數年的寶永年間,護國寺門前有一個高齡一百零八歲的老人在此結庵閒居。這位老人叫渡邊幸庵,據說他在天正十年,織田信長在京都本能寺被明智光秀刺殺之日誕生於駿河。算來年壽高的驚人,當時必是江戶市內的熱門話題。

這位老人的歷史更是不凡。他本是家康賞識的旗本,歷仕二代將軍秀忠,慶長年間駐守於伏見城。後因參加大阪冬、夏之戰並立有軍功,戰後敘爵山城守。後來又擔任駿河大納言忠長的首席家老,領受一萬石的高祿。但主人忠長在三代將軍家光(忠長的親哥哥)的密令下被殺,駿河德川家滅亡,幸庵也因此成為浪人。據他自己說,曾渡海到中國,三十年間遊遍各州,歸國後就在護國寺門前隱居。

老人死於寶永八年。在他死之前兩年的寶永六年,加賀太守前田綱紀聽到有關幸庵的傳說,認為他是活生生的歷史,便派近侍杉木三之丞前去採訪記錄。

杉木三之丞初次拜訪幸庵時,頗驚訝幸庵的年輕相貌,看起來彷彿只有七十幾歲左右,牙齒、耳朵都與壯年人沒有什麼不同,只有雙腿不太靈活,走路的時候傴著腰。

直到幸庵去世為止的兩年間,杉木三之丞與他常相往返,記錄下約一百張每張四百字左右的見聞。那就是流傳至今的《渡邊幸庵對話》。

《渡邊幸庵對話》的內容是幸庵在一個多世紀生命歷程中的所見所聞,既有史談,也有戰陣之間的事跡。心血來潮時,幸庵也會愉快的說:「權現大人的字跟不會寫字的人一樣差」之類的逸事。

幸庵說:「權現大人曾在三河的寶藏寺習字,但他寫出來的字連最基本的平假名都不成樣子,自然花押也很醜。」——這是家康死後九十多年的事。幸庵常把舊主公說的非常拙劣,也許對一個已經一百多歲的老人來說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存在任何的保留和顧慮了。

這位渡邊幸庵比武藏大兩歲,在武藏死後又活了近半個世紀。在他漫長的生涯中,曾親眼見過宮本武藏。《對話》一書中就有相關的記載。

以上用這麼長的篇幅介紹渡邊幸庵,是因為筆者認為要決定如今已變的朦朧曖昧的劍客宮本武藏的「映象」,這位幸庵的「實際見聞」是值得參考的。此外,關於武藏的種種傳聞,除了他本人所寫的文章(《五輪書》)及養子宮本伊織撰寫的「二天居士碑」以外,後人也添加了不少。根據這些材料來看,武藏並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麼高強,而這種說法目前也有很多人同意。

武藏本人在《五輪書》中是這樣描述自己的劍歷:「余自幼鑽研劍法,遍游各地,遇各派劍客,比試六十餘次,不曾失利。」自己的事情自己說了算。不過,他所謂的「劍客」除了京都吉岡一門之外,全是夢想權之助、大瀨戶隼人、遇風某某等二、三流的劍客。而武藏活躍的江戶初期正是日本劍術史上的黃金時代,江戶府內名人薈萃。那時,不是有個柳生但馬守宗矩的嗎?為什麼不去找他?

不錯,宗矩在幕府中身居要職,擔任武士總監察官,是一萬兩千五百石的諸侯,又居於將軍武術指導的地位。即使有浪人、劍客前來挑戰,也不會接受。縱然如此,柳生門下還是有木村助九郎、莊田喜左衛門等天下公認的名人,此外還有新陰流五世神谷傳心、一刀流的小野次郎右衛門等高手。武藏多次踏入江戶,卻不曾拜訪過這些名人。這是為什麼?正是因為這個疑問,民間才有「武藏並非高手」的說法。可是,武藏又為什麼不向這些人挑戰,以便使自己留下明確的記錄呢?這問題只能去問地底下的武藏本人了。

但是,我們不能以為缺乏公認的記錄,就抹煞了武藏那不世出的劍法。在此提出的與武藏同時代的渡邊幸庵,便是因為幸庵曾隨但馬守宗矩學習劍法,是得到新陰流真傳的高手。而且在武藏和宗矩都已經逝去的寶永年間,幸庵已不必再顧慮任何人了,所以他的評語應該可信。老人對前往採訪的杉木三之丞說:「余曾為柳生但馬守宗矩之弟子,且取得秘傳許可。然有竹村武藏者,自我磨練劍法之名人也。與但馬相比,譬如圍棋,讓九個黑子亦武藏較強。」

讓九子仍是武藏較強!他把武藏的地位置於師父柳生但馬守宗矩之上。

可是,幸庵又說,恐怕是皺著眉說道:「唯厭惡洗足擦澡,一生不曾沐浴。」從其他資料上也可以看到武藏不喜歡洗澡,所以這應該是事實吧。

武藏只是偶爾用濕毛巾擦擦身體。不分寒暑,常年穿著麻布衣服,且為了掩飾污垢而特別選擇了紅色。晚年也罕見他添置新衣,即使弄髒了也毫不在乎,由於裙子耐穿,便穿著破舊的皮裙,再披上他喜歡的無袖大褂。同時他也不理髮,小時候因頭上長瘡,所以也沒有剃髮,保留了全髮。壯年時頭髮垂的腰帶以下,老年時則垂到肩膀。而且武藏的眼珠略黃,身高五尺七、八寸。由此可以想像武藏實在長的不太好。而幸庵在說到武藏時也提到:「因是之故,疏遠不近高官顯宦」。

難道只因為自己的長相和衣著就不和江戶第一流的劍法家交鋒,而只與鄉下劍客比武嗎?那又不盡然,簡而言之。年輕時不接近權貴之門,不與那些所謂名門高手交鋒,恐怕是因為武藏本身那種近乎偏執的孤傲的個性使然吧。

另外,幸庵把宮本武藏叫成「竹村武藏」,是老人的記憶偏差,還是進入江戶的武藏有一段時間使用「竹村」的假姓呢?

姓名這個東西在當時並不像今天一樣嚴謹。在當時,為了家譜的方便和各種理由,同一個人擁有許多姓氏的例子非常多。武藏家譜上的姓氏是藤原(一說是菅原),姓則有平田、新免、宮本、平尾四種。這些都是和他有血緣關係的姓。名字叫政名,後來改為玄信。所以出現了武藏是好幾個人的奇論。所謂的奇論就是有平田武藏、竹村武藏、新免宮本武藏以及武藏政名、武藏玄信等相似人物的存在。他們遍走諸國,在各地比武,後來的世人就把這些人綜合起來,統稱宮本武藏。更稀奇說法的是,武藏的出生地——「美作」的刀匠,曾經派好幾個劍客頂著「武藏」的名字到全國各地推銷刀子。

其實這些都不能採信,幸庵也說過:「武藏非僅精於武藝,更擅長詩歌、茶道、圍棋、將棋等技藝」。事實上,以畫家、雕刻家而言,武藏(雅號:二天)也是日本美術史上不可忽視的人物。武藏留下的作品不少,僅從被指為重要美術品的《枯木鳴鵙圖》、《蘆雁圖》、《野鴨圖》、《達摩圖》等等作品就不是半瓶子醋畫家的作品。這種天才不可能很多。

武藏的著作《五輪書》在當時是嶄新、通達的名文,富於理論性,排斥文飾,一言一語都很嚴謹,與現代文章的感覺相通。在明治以前的散文家中,平易通達的優秀作家除了作者不明的《歎異抄》、蓮如上人(《白骨的文章》)和宮本武藏以外,別無他人。因此,這樣的天才理所當然的只有一個。

這位漂泊的劍法家在天正十二年三月,出生於美作國吉野郡讚甘村宮本鄉。父親是新免無二齋。

無二齋似乎是個怪人。有一天,四十歲已過的無二齋在自己的房間削牙籤時,年幼的武藏(幼名弁之助)從紙門外進來,不停的嘲笑父親使用小刀的方式,到後來甚至開始詆毀父親的劍法。由此看來,武藏小時候(不,長大以後也一樣)並不是可愛的孩子。

雖然是自己的兒子,無二齋卻好像很討厭弁之助似的。被他那可惡的樣子激怒了,隨手把手中的小刀擲了過去,可恨的是弁之助卻靈活的閃開了。無二齋忍無可忍,隨即拔出腰間的短刀向弁之助用力擲去。

「這也躲得過嗎?」無二齋像對敵人一樣大喊道。

真是奇怪的父子。弁之助再次敏捷地閃開了,邊拔起插入柱子的短刀,邊大聲嘲笑自己的父親。如果這段《丹治峰均筆記》中的記載是事實的話,那麼武藏一家的血管裡就可能流著與瘋子只有一線之隔的奇異血液。

根據現存於宮本村及附近城鎮的平田家譜圖看來,鄉下武士新免無二齋是管轄這一帶(宮本村、中山村)的當地武士平田將監的長子。應該是武藏祖父的將監,出仕這一帶小領主新免伊賀守則重,並一直升到了家老之職。因受則重賞識,賜以「新免」之姓。宮本家的姓「新免」就是由此而來。

無二齋繼父親將監之後,為新免家服務。據說其驍勇無比,尤精於刀術,中年時開始鑽研捕快所用的鐵尺,開創了獨特的流風。一但對某種技藝發生了興趣,作官就變的索然無味了。無二齋遂辭去了新免家的職務,定居於宮本村,從此採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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