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淀殿母子

豐臣秀吉有不少與眾不同之處,情慾過強算得上是其中之一吧。壯年時多少尚能剋制,一到晚年就放鬆了。淀殿是秀吉晚年寵愛的女人,為他生下了兒子秀賴。

※※※

這名女子出生在近江(滋賀縣),童年時代——直到七歲——都是在近江度過的。

娘家淺井氏,原是近江北部的霸主,主城在小谷。

小谷城建造在山頂上,城的背後山峰連綿起伏,遠遠地直伸北陸。城的東南方緊靠著伊吹山,站在山頂眺望遠處,只見眼下琵琶湖裏點點白帆,猶如小蟲翅膀般閃耀著微光。這座山頂的城塞正是淀殿的娘家。對她來說,這城池和山頂景色怕是永生難忘了。

淀殿的童年境遇十分悲涼。當她懂事時,城池和山頭已陷入敵兵包圍,山腳下的平地到處是敵軍旗幟和人馬。她在這樣的環境裏度過童年時期,耳邊鎗聲不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使人覺得沒完沒了地長。這種情況,從元龜元年(一五七○)六月到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八月,整整持續了三年又兩個月。

「敵人是木下藤吉郎秀吉。」

這是乳母——日後的大藏卿局——這幾年裏一直以充滿憎惡的口吻在小女孩耳邊叨唸的名字。確切地說,敵人應該是「織田信長」,乳母卻故意避而不提。因為織田家是女孩母親阿市的娘家,信長是阿市的哥哥、小女孩的舅舅。木下藤吉郎不過是信長手下一員將領,卻是織田家派來攻打淺井氏小谷城這支部隊的直接負責人,讓小女孩憎恨這個名字是沒有關係的。

女孩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從城池南牆的箭眼往下望,只見遙遠的山腳、原野對面的丘陵上,敵將藤吉郎在那裏築了大本營。當地人稱這片丘陵為橫山,實際上是一片婀娜多姿、蜿蜒起伏的古墳。藤吉郎就在古墳上築起一座堅固的城池。白天有無數旌旗飄舞,入夜見千堆篝火明滅,這是三年又兩個月的時間裡晝夜不變的景色。就在那座大本營,織田家那足輕出身的將領藤吉郎,正擔任著迫害者總指揮的角色。

「媽媽,妳認識他嗎?」

女孩問母親阿市。阿市按理是知道的,因為當她嫁來淺井家時,藤吉郎的地位已相當高了。事實上,阿市從岐阜來到近江時,藤吉郎是她婚嫁行列的護送人之一。此人有一張八面玲瓏的笑臉,目光銳利的眼睛,聲音洪亮而開朗,但是身材十分矮小,相貌也很醜陋,一張臉簡直跟剛出生的早產嬰兒沒兩樣。

「……」

阿市聽了女兒的問話,默默地搖了搖頭,一種連提都不願提的強烈憎惡之情,猶如一把出鞘鋼刀似地毫無掩飾。女孩一輩子也忘不掉,此時此刻母親那怒氣沖天的表情。

城池陷落的日子終究到來。關於戰事的進展,小女孩沒有從大人那裏得到過任何消息,只記得那天早晨天還沒亮就被叫醒,被人領著去見父親淺井長政,之後就和母親阿市、眾乳母及兩個妹妹分別坐進轎子,被人抬出城門。

「上哪兒去啊?」

小女孩不止一次拍打著轎廂的小窗問道,但是連乳母都不回答她。結果她們被抬到織田家的軍營中,第一次和自稱是她舅舅的信長見了面。那天信長沒有披甲戴冑,卻穿了一件看來很涼快的小袖,身邊跪坐著一名兩眼哭得紅腫的武將,此人身材矮小得令人吃驚。

「人家所說的藤吉郎,會不會就是他呀?」

多年之後,憑藉著淡薄的記憶,她勉強想起當時的木下藤吉郎是甚麼樣子。就這樣,她們被送到尾張的清洲城,並在那裏住了下來。

順帶一提,估計她一生中至少住過八座城,不斷輾轉:近江的小谷城、尾張的清洲城、越前的北庄城、山城的淀城、相模小田原的附城、筑前的名護屋城,還有山城的伏見城和大坂城……

在尾張清洲城生活的時期也不長。沒多久,她們又遷到越前北庄城,因為女孩的母親阿市改嫁北庄城城主、兼任織田家北陸總督的柴田勝家。然而這北庄城也陷落了。

和她的出生地淺井氏小谷城陷落時的情形一樣,攻城的敵人又是那藤吉郎。從攻落小谷城到今天,十年光陰過去了,這期間他的身分發生變化,稱呼也從木下藤吉郎改成羽柴筑前守秀吉。和攻打小谷城不同的是,這次並非接受信長的命令,而是依照他自己的意志組織一支大軍,憑著一根馬鞭,催著人馬越過木芽嶺,闖入越前平原,包圍北庄城。

此時信長已不在人世了。前一年在京都本能寺,他遭手下將領明智光秀所害,而光秀遇到秀吉迅雷不及掩耳的挑戰,也已一命嗚呼。不用說,秀吉的勢力看來已發展到足以繼承掌握織田政權的地步,然而織田家首席老臣柴田勝家對此不悅,鬧翻了的兩人終於在北近江的賤岳——故城小谷附近——進行決戰。秀吉靠著他那堪稱神妙的用兵方略擊潰勝家的軍隊,勝家向北逃跑,躲進北庄城緊守。秀吉馬不停蹄,跟蹤追擊。當羽柴秀吉的大軍兵臨北庄城城下時,她心裡想道:

「為甚麼那個男人老是這樣子呢?」

在自己的生涯中,這個男人兩次帶兵殺上門來破壞她的生活,弄得她與家人生離死別。對這個男人,與其說懷著憎惡之情,不如說充滿恐懼。四月二十四日,天色未明,突然鎗聲大作,震耳欲聾的聲響簡直就像會把北庄城震裂成兩半似的。她在寢間裏嚇得一下子從床上坐起,接著又摔倒下去。乳母一把抱住她豐滿的肩膀,那時她十七歲了。天色還很暗,屋子裏漆黑一片。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了一句:

「還是夜裏嗎?」

「不,天馬上就要亮了,不過現在還沒。」

乳母在她耳邊緩緩悄聲說。這一句低語喚起她遙遠的記憶。小谷城陷落時,這位乳母也說過同樣的話。無論是破曉前這段時間,還是近似瘋狂的鎗聲,都和近江小谷城當時的情景十分相似。

就在她被震倒的同時,秀吉軍隊已衝進北庄城一角,城裏立時成了戰場。勝家及其家族轉移到天守閣,此時守衛城池及家族的士兵只剩二百餘人。

她的繼父柴田勝家與亡父淺井長政,兩人有種共同的脾性:要求死得壯烈。事實上,勝家正是這樣做。

勝家通知敵人準備自刎。之後,他在天守閣擺開酒宴,讓殘留的士兵唱歌,自己則穿著茜草根染的暗紅寢用厚褂,盡興地翩翩起舞,就這樣按照歷來慣例舉行落城之宴。

「馬上就要在天守閣放火自刎。為此,請你們退得遠一點。」

他派出信使告知敵人。天守閣上堆滿二十年來貯存的火藥,一旦放火,就會引起大爆炸,恐怕連天守閣的柱子屋頂都會炸得飛上半空中。勝家奉勸敵人躲得遠一點,以防炸傷。

事實如此。只聽得轟隆一聲,地動山搖,天守閣飛向半空。繼父勝家、母親阿市和三十多名隨身臣僕,全都在自己點燃的火裏炸得粉身碎骨。就連這一次,也是命運使她活了下來,按照勝家的命令,和兩個妹妹一起送進敵營。

「請你救救這三個姑娘!」

勝家在自殺之前如此請求秀吉,理由是:

「如足下所知,她們不是我勝家的孩子,而是近江小谷城淺井長政的遺孤,同時是已故右大臣(信長)的外甥女。對足下來說,她們是主家的人,理當保護。」

自不待言,秀吉接受了。這情形也和小谷城陷落時毫無二致。更確切地說是相同得有點過頭了。這個幼名茶茶的姑娘,小時候曾經到火海地府走過一遭,大概是牛頭馬面一時疏忽而讓她重回人間;如今,已是妙齡少女的她,又一次被迫再入地獄。第一次下地獄時,她的親爹死了;第二次,她的親娘也死了。而且這前後兩次,都是因同一個男人逼迫。傳說此人是當今世上最有活動力的人。

她們被送到這男人秀吉的軍中,但不是大本營,而是一處位於戰場東南方、距離很遠的山村一乘谷。這裡是從前越前國國主朝倉氏的城池和府邸所在地,雖說朝倉氏舊址如今不過在山林深處留下幾塊基石,然而那古杉林立的山谷裏濕潤的空氣和閒寂的城址,想必能讓三位姑娘緊張的神經稍稍鬆弛吧。這肯定是秀吉的特意安排。後來才知道,秀吉倒是很會體貼人的,有時甚至體貼過頭了。

也不知出於何種考量,秀吉沒有馬上會見她們。打下北庄城後,他又進兵加賀,轉戰各地,攻克了許多城池;繼而又降伏了能登和越中,直到初夏才回到越前。回越前途中,他主動順道來到一乘谷。秀吉說:

「讓我見見茶茶姑娘。」

他們是在一所寺院裏見的面。秀吉事先讓人把寺院的書院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差人把她們請來。秀吉沒讓她們坐在下座,而是給了與自己同等的席位。

「敝人乃筑前守。」

秀吉謙恭地開口。平日說話爽直、性格開朗的他,卻拉長語調說出這句話,活像寺院裏即將消失的鐘聲餘韻,還極其自然帶著哀憫之情。

「雖說是由於戰爭,但也是出自無奈才和修理(勝家)兵戎相見,而修理又武運不濟,終於陣亡,連妳們的母親大人也同歸於盡。對此,正不知如何弔慰是好。」秀吉口齒清晰地說,語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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