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結城秀康

結城秀康這個年輕人,原本不屬豐臣家。天正二年(一五七四)生於德川家,父親是家康。

像他出生時境遇這般黯淡的人,恐怕是世間罕見的吧。

※※※

當時織田信長以岐阜為根據地,活動於近畿一帶。德川家康不過是織田家屬下的一介大名,剛剛三十齣頭。

遠州濱松城是家康親自新選的居城,但正室築山殿還常住在家康的舊居城三河岡崎,沒有遷到新城來,因此家康不時地回岡崎城去,就如回鄉似的。

家康讓大兒子信康坐鎮岡崎城,身負城主之責。儘管他當時還只是個少年,可以說,信康是和父親分居,與母親同住。信康的母親是個生活鋪張的女人,身邊侍女成群,其中有一姑娘名叫阿萬。

且說岡崎城外池鯉鮒一帶有座神社,阿萬原是這鄉下神官的女兒,出身並不高貴。她在府邸內宅當侍女已有多年,韶華流逝,風韻大減,從年歲來說已稱不上妙齡少女了。事情大概是發生在阿萬二十二、三歲時。要是像以往那般平靜無事,侍女阿萬肯定會以貽婚期的老處女之身度過沒沒無聞的一生。

家康回岡崎城時,每晚都上內宅過夜。

這理所當然。內宅是家康的家庭,而內宅的主宰是他的正室夫人,其內所有侍女都歸築山殿管轄。

有一天,家康在進內宅長廊上看到阿萬,並染指她。阿萬究竟是在甚麼地方遭家康染指,歷史沒有留下記載,阿萬對此也保持緘默,想必不會是築山殿居住的內宅樓館。築山殿忌妒心強,就連家康也怕她幾分,看來不會是內宅,而是岡崎城內別的場所。不過,家康對阿萬似乎沒有深情厚誼,或許是家康讓侍女揉腰按摩,湊巧這侍女是阿萬,而家康又無意中色心大起,於是和阿萬發生肉體關係,猶如炎炎烈日之下吃個瓜解渴,大概就如此這般。事情過後,家康早把阿萬忘了,猶如忘記吃過瓜果的顏色形狀,漫不經心。一切不過逢場作戲。

只不過這隨便之舉並未就此結束,因為僅憑這次機會,阿萬竟有了身孕,她卻無法讓家康知道。

阿萬不可能找得到向家康稟報的機會。阿萬的直屬主子是築山殿,她在築山殿的閨房做事,平常不能離開,即便有時碰巧在夫人臥室或廊下看到家康的身影,也不能當著其他侍女的面出聲向他問安。

最主要的是,家康常住在東邊遠州的濱松城,離這岡崎城有二十五里路,因此難得回來。

「怎麼辦呢?」

阿萬想必為此苦思焦慮,弄得面容憔悴。但周遭的體制和習慣,卻使她硬是保持沉默。就這麼過了幾個月。

結果,這件事在最壞的情況下被發現了,因為女人們開始注意到她懷孕的體態,有人向築山殿報告這件事。築山殿把阿萬叫來,要她靠到跟前,以透人心肺的目光盯視著阿萬,開始審問道:

「我問妳。妳這身子,非同一般吧?」

她想弄清楚的是:父親是誰?如果是男女私通,那即便殺了也沒關係。築山殿最恐懼的疑問是孩子的父親是否為家康,果真如此,事情就沒那麼好辦。

築山殿有個兒子,即德川家嫡子信康,今年已經十五歲,德川家此外並無子息。假如小妾生了第二個男孩,雖說德川家的人丁也許會更興旺,築山殿現有的權勢卻也會相對減弱。使築山殿如此驚慌失措的原因,與其說是確實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不如說出於超乎尋常的忌妒心理。

「妳若不老實招來,那就用刑!」

築山殿鐵青著臉,大聲吆喝著威脅她面前的被告。對阿萬來說,擺脫困境的唯一辦法,只有公開說明她懷的是家康的孩子。

阿萬突然大聲喊了出來。

當她說出孩子的父親是大人時,坐在上頭的築山殿更加兇相畢露了。只見她半晌沉默不語,像是在心中暗自盤算。築山殿想道:

「乾脆斬草除根,大人、小孩一起殺了!」

她覺得這種場合,殺為上策。

「胡說八道!妳準是神經錯亂了!」

築山殿以更高的聲音吆喝道。她接著說:「大人怎麼會愛上妳這種土裏土氣的女人?妳一定是瘋了!要不就是在扯謊!究竟是哪一個,還是讓妳的身體來回答吧。現在給妳點刑罰嘗嘗,妳知道了厲害自然會說真話!」

她想通過動刑,最終把她殺了。這念頭可以說是這種精神狀態的人的智慧。

築山殿命令侍女捉住阿萬手腳,剝去她的衣裳,毫不留情地讓她赤裸著身子,隨後用繩子捆綁住四肢,就如綁一隻野獸似的。然後抬到城內一處樹林裏,把她吊在樹枝上。

「妳去死吧!」

築山殿命令每個侍女都朝阿萬這樣喊,並讓她們用斷弓的弓背當鞭子,抽打阿萬的腹部。這時阿萬已懷孕六個月了,也不知為何,肚子比一般來得大。後來才知道,那是懷著雙胞胎的緣故。每抽一下便發出怪異乾啞的咻咻聲。此時的阿萬已經完全失去身為女人的美麗和尊嚴,只是挺著大肚子被吊在空中,任憑女性同伴連續抽打。照這樣子下去,恐怕非流產不可。

陣陣夜風吹來,周身冰涼。

女人們離開樹林走了,獨留昏死過去的阿萬吊在空中。幸虧是夏季,這才免於凍死。夜半,蚊蟲聚到她身上叮咬,使她甦醒了過來。

阿萬不由得為自己的悲慘遭遇失聲痛哭。她總算還留有哭泣的體力,這也是老天保祐。這哭聲傳到另一幢房子裏,有個名叫本多作左衛門重次的武士正在那裏值夜班。

「鬼作左」。

大家如此稱呼這位德川家的名人。此人在前一篇故事也曾登場,當時擔任監視秀吉母親大政所的角色,曾在她住宿的府邸四周堆滿乾柴,準備一有變故,就放火將她燒死。如狗一般忠於主家,而且辦事刻板,不肯通融,剛強無比,活像三河人的標準樣板。且說這作左聽到樹林裏傳來的哭聲,覺得奇怪,便手拿短矛出來四下尋找。不一會兒便發現有一團肉塊吊在樹上。聲音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妳不是阿萬嗎?」

作左問道。他依稀記得這侍女的臉。阿萬的伯母過去在德川家府邸裏當過女僕,在濱松城下,丈夫是作左的同族人。出於這緣故,作左自然認識這位遠房姪女。作左詣問事情原委,阿萬答說自己懷了孕,孩子的父親是家康。

「總不會是妳扯謊吧?!」

作左一而再、再而三確認。三河人雖然篤實,然而多疑。聽了阿萬的說明他才相信,於是放下阿萬,讓她躺在草地上。接著又為她鬆綁,脫下一件衣服讓她湊合著裹住身子。但是下一步該如何是好,他一時也想不出甚麼計策。

作左一人做主,趁著夜色,當晚便把她送出岡崎城。出城後又派了三個隨從將阿萬護送到她伯母家。

家康那天人在岡崎。第二天,作左登城之後,立即扯了扯家康衣服下襬,探問道:「主公,您還記得有個叫阿萬的女子嗎?」家康臉上露出一種不置可否的神色,這是他常有的習慣。

「也不能說不記得。你說的這個阿萬怎麼著?」

「阿萬懷孕了。」

「哎?怎麼會呢?」

家康難免有種意外的感覺。他既不記得自己真心愛過這麼個女人,也不記得哪幾個夜晚曾與之共枕,只是一時興起才碰了她,連長相如何都記不真切了,勉勉強強才記起她的名字,不過如此而已。即便現在有人出其不意對他說,這位關係疏淡的女人竟要生子了,而父親正是主公您,家康聽了也不僅沒有甚麼激動興奮,甚至對這種有點強迫中獎的方式感到很不愉快。

「該要如何處置,請主公吩咐。」

「我考慮一下。」

家康只回答了這麼一句。嚴刑拷打阿萬的築山殿,在家康面前對此事隻字未提。她暗暗思忖,只要不張揚出去,這事兒就不會公開;只要不公開,這孩子就不會被認做德川家康的私生子。

冬去春來,到了隔年二月八日,阿萬生了對雙胞胎。其中一個窒息而死,另一個落地之後在產褥上甦醒了過來,是個男孩。

作左把大致經過稟報濱松城裏的家康,家康差人送去印有家紋的嬰兒衣物。雖然過於簡單,但總算藉此承認是自己的孩子。但是他卻不肯和孩子見面,更沒去探望孩子的母親。沒甚麼特別的理由,只因為家康對這件事總沒掛心,引不起甚麼興奮激動。

「這是主公的公子,請您為他取個名吧。」

作左要求道。親生父親給孩子取個小名,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家康卻似乎有點懶得考慮。家康問作左道:

「臉形如何?」

作左拿起筆,把嬰兒的臉形畫在紙上。畫得很拙劣,有點兒像鯰魚。

「這不就像義伊魚嗎!」

家康接過畫,自言自語地說。所謂義伊魚,是生長在三河地方山澗溪流裏的淡水魚,寫做「黃顙魚」,各地有不同的讀音。屬於鯰魚的一種,只是比起鯰魚身子略微瘦長,嘴上長著八根鬍鬚,鰭上長刺,扎到時疼痛異常。捉牠時,牠會從水裏竄到空中,發出「義伊」的聲音。三河的人家常把牠切成大塊,放在味噌湯裏煮了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