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大和大納言

在故鄉尾張國的中村一帶,天空蒼蒼,平野茫茫,無邊無際延伸向海邊。

給這故鄉風景帶來變化的只有天上雲彩。村子附近沒有山崗,但見河溝縱橫、交織如網,裡面有很多蜆子、鯽魚等魚介。秀吉小時也曾在河溝裏捕魚捉蝦,以作餚饌,而他僅有的弟弟小一郎秀長也跟他一樣。

「小竹」

秀長小時候,村裏人都這麼喊他。父親名叫竹阿彌,因為是竹阿彌的兒子,所以稱做小竹。倘使是武士家庭或富農子弟,父母便會另外取個小名,秀長卻沒有這樣的記憶。

「小竹比猴子好太多了!」

村裏人都這麼說。小竹性情溫和,圓圓的臉蛋,胖呼呼的下巴,挺招人喜愛。哥哥綽號猴子,簡直醜八怪一個,小竹和他迥然不同,就連性格也有天淵之別,很難教人相信他們是出自同一個母親的兄弟。村裏的老老少少都為小竹慶幸,說他幸虧不像哥哥。

他們的母親叫阿仲。

她原是尾張國御器所村人,由於某種緣分,嫁到中村,做了種田人彌右衛門的妻子。彌右衛門年輕時曾背井離鄉到織田家手下當過足輕,以一份薄薪養家糊口,孰料後來在戰場上受傷成殘,於是回到鄉下種田。哪知讓阿仲生下一女一男後便離開人世,這長男便是秀吉。

阿仲十分為難,原本就是十分貧苦的人家,除了耕種自己一小片田地,還得到別人家做工才能勉強糊口。靠她一個婦道人家如何擔負得了這麼重的勞動呢。

阿仲家隔壁住著一個叫竹阿彌的男子,此人原來也在織田家當過茶坊主(編註:武家負責接待來客之職)。正巧他是個鰥夫,於是有村裏的好事者出來撮合,阿仲便以招贅的方式跟竹阿彌結了親。

「隔壁的竹阿彌竟要當我父親啊!」

幼小的秀吉心裡想道。他不喜歡這新來的繼父,不肯叫他爸爸。竹阿彌也不愛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少年,特別是在小竹(秀長)出生後,對待這個拖油瓶更是刻薄,終於導致秀吉離家出走。

因此秀長並不認識這個異父同母的哥哥。「你幸虧沒像猴子!」村裏人這麼對他說。然而,他卻全然不清楚猴子哥哥到底是個甚麼樣的孩子。聽人家說,哥哥猶如一頭曠野裏的獸,十分狡黠,常常趁人不備做出種種惡作劇——這已經不能稱為調皮搗蛋了。村裏人無不討厭他。

「哥哥現在在幹甚麼?」

小竹某迴向竹阿彌打聽道,不料親爹卻惡狠狠回說:「這個家是我的,你是長子!你要有個哥哥,那誰受得了啊!」就竹阿彌來說,有這樣的想法毋寧是自然的。他早起摸黑在田裏耕作,含辛茹苦整治家業,如果到頭來親生兒子小竹得不到,而全歸猴子所有,豈不是白費勁!他之所以把猴子逼出家門,這也是原因之一。阿仲畢竟是猴子的生母,猴子出走時她曾經落下傷心淚,然而內心深處倒也鬆了一口氣,因為從此可以不必再目睹竹阿彌打罵猴子的情景,而且這位新丈夫面露笑容的日子想必也會漸漸多起來吧。

不過,小竹對這個哥哥看來倒頗有興趣。他曾經向母親和村裏人打聽,卻得不到確切的消息。有的說猴子跟著貨郎漂泊到異國他鄉;有的說,他跟著高野山僧侶修行;也有的說,他賣身給一名陶瓷商當了奴隸,正在窯廠拉土坯呢;過了幾年又有消息說,他入了綠林,當起攔路搶劫的盜匪。

猴子做強盜的消息傳到村裏時,竹阿彌大為振奮地說:

「這倒是那小子幹得出來的事,我早就料到他會成為那樣的廢物!要是他膽敢溜回村子,用不著別人動手,我一定親自舉起鋤頭,把他的腦袋瓜子砸個稀巴爛!」

小竹卻很討厭講這種話的父親。小竹生性善良,不隨便憎恨人;另一方面,對父親而言,哥哥不過是他人的孩子,可對小竹來說卻是異父同母的兄長,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生來感情就不同一般。此後小竹每聽到有關猴子的消息,就不再說給父親聽,而是悄悄告訴母親。

每次聽到這些傳聞,母親總是淚眼汪汪嗚咽起來,有時卻又大聲說道:

「倒不如給我早點死了的好!」

小竹雖然還是個小孩子,此時卻安慰起母親來:「聽說咒人的話是會應驗的,媽媽還是快點向灶神爺討個饒吧。」後來,當小竹知道父親之所以不喜歡哥哥,原因出在家產繼承的問題時,便對母親說道:

「家裏的田地、房屋我都不要,讓給哥哥吧。」

一聽這話母親可急了,連聲制止道:「你可別說這話!下回不許你說這樣的話!」一來是怕竹阿彌聽見,二來是阿仲覺得小竹這孩子比猴子討人喜歡,將來自己老了,讓小竹這樣性情好的孩子在身邊照料,那是暮年生活的一大福氣。

當小竹長到十七、八歲時(在這樣窮苦而忙碌的人家,小孩的年齡往往連母親都不怎麼確定),竹阿彌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一年的夏天來得早,小竹在別人家打短工,背上曬著火辣辣的太陽正給水田開渠放水的時候,只見一個騎馬武士沿著村邊大路飛奔而來。

「這是怎麼著?」

這武士的儀表實在過於古怪,引起了小竹注意。那匹坐騎看來十之八九是耕地的馬,而且大概因為上了年紀吧,馬脖子始終低垂著,活像一根已吐穗的稻穗兒。馬背上安著一副簡陋的鞍子,居然連對馬鐙也沒,騎士雙腳竟踩在粗繩做的環裏。

「笑死人,那副模樣也算武士啊!」

正這麼想著,不一會兒,馬上人的眼睛鼻子漸漸看得清楚了。只見是個矮個子,稍小的臉,尖尖的下巴,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挺神氣,下顎卻顯得鬆弛,眼角聚著不少笑紋。長相倒有點像猴子。

腦海裏剛閃過這一念頭,小竹心頭不覺為之一震:莫非這人就是哥哥!這可不是憑空瞎想,前些日子有消息傳到村裏,說哥哥在織田家已從足輕晉升為下級武士了。想到這裡,小竹扔下手裏的鐵鍬,對這個性格穩重的青年而言,這已經是他表達自己驚喜的最大動作了。他一手拿著斗笠,順勢在田埂半蹲下來。

多半是馬上的漢子也看到小竹此一姿態吧,忽然從對面傳來晴天霹靂般的震耳話聲:

「你是誰!」

聽說這洪亮的嗓子是猴子遺傳自親生父親的。

「我是竹阿彌的兒子!」

「你這傻瓜!」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猴子翻身從馬背上滾落,動作之神速,除了用「滾落」二字,實在找不出更適當的形容詞來。接著猴子三步併兩步地走到小竹身邊,大聲嚷道:「竹阿彌之子啊甚麼的,快別說那拐彎抹角的話!竹阿彌的兒子不就是我弟弟嗎?我,我是藤吉郎啊!」藤吉郎這名字是他當上織田家足輕後給自己取的名字。他姓木下。

「木頭的木,上下的下。」

藤吉郎邊說邊順手從地上撿了根樹枝,在地面寫了大大的「木下」二字,然後說道:

「這是咱們的姓。咱們家也有姓啦(編註:戰國時代的農民沒有姓)。」

藤吉郎又指了指旁邊的馬對小竹說:

「你瞧,我現在已經是這樣的身分啦!」

意思大概是說,自己已是能騎馬的身分了。雖然現在還沒有封地,只是領糧餉,但將來總會立功的;一旦立了功,至少也能分封到三百石左右的領地吧,屆時,就得有兩三個供自己使喚的隨從了。

「我就是為了這個回來的啊!」

藤吉郎說。一方面是衣錦還鄉,二來也是想在自己村子裡物色幾個有為青年。自己的隨從自然以同族為好,要是弟弟肯幹那就更沒話說了。

「怎麼樣,跟我走吧!」

直到這時小竹才開口:

「是當武士嗎?」

當武士這事兒小竹可是連想都沒想過。

藤吉郎本不會喝酒,可那天夜裏卻喝了很多,有點醉了,翻來覆去就這麼一句:「要是我當了大名,那你可就是一軍之長嘍!跟我當武士去吧,快拿定主意吧!」小竹為難地說:

「我可沒力氣啊!」

小竹的意思是,當武士嘛,總得刀槍劍術樣樣精通,至少纏鬥時得有割下敵人首級的力氣吧。

聽小竹這麼一說,藤吉郎笑了起來:

「武士要甚麼力氣啊?」

聽了這話,小竹甚覺有理。你看,藤吉郎就是小個子,力氣也不大,武藝似乎也不高強。藤吉郎接著又說道,當大將要的是智慧,武士要的則是一股認真勁兒,上級命令不許退卻,即便是怕到根根骨頭抖得格格作響也絕不後退一步,這就是出色的武士。相反的,即使力氣挺大,平日淨說大話,可到打仗的緊要關頭卻潰退下來,那就當不了武士。

「原來是這樣啊!」

小竹完全被這同母阿兄娓娓動聽的話語吸引住了,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這樣,那我也能當嘛。正是這一念之差,改變了他的命運。

「你就叫小一郎吧!」

藤吉郎聽弟弟這麼說立即點了點頭。他連名字都幫小竹想好了,之所以取這麼個名字,大概是藤吉郎繼父的長子之意吧——而一郎則是相當於長子。

藤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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