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宇喜多秀家

有一則關於佩刀的故事。話說秀吉住在伏見城時,某天他穿過長廊到大廳去。途中,有一房間放著五把佩刀,走到這裡的秀吉停下腳步。

「要不要我來猜一猜,這五把刀各是誰的?」

秀吉說道。不消說,就陳設極為雅緻這點而言,這五把刀準是豐臣家五位地位最高的大名佩帶之物。從今天登上伏見城拜謁的大名來看,他們應該是:

內大臣 德川家康

大納言 前田利家

中納言 毛利輝元

中納言 宇喜多(浮田)秀家

中納言 上杉景勝

這五位大名在秀吉晚年擔任豐臣家的「五大老」,立誓在秀吉過世後同心協力輔佐秀賴。此一體制一直持續到關原之戰。

「哎喲,殿下,您是說要猜猜哪把寶刀是哪一位的嗎?」

僧侶出身,此時任奉行之職的前田玄以說。臉上故意裝出一副不勝驚訝的神色。

「那麼,我就猜啦!」

於是,秀吉抬起手,指著五把刀,一一報出它們的主人,竟是無一差錯。

這下子玄以真的目瞪口呆,問道:

「您是怎麼猜到的呢?」

「這沒有甚麼奧妙。」

秀吉回說。接著一一揭開謎底。

「先看江戶閣下(家康)的那一把,毫無裝飾,樸實無華。江戶閣下不是那種平庸的武士,想仗一刀之勇橫行天下。因而,那一把該是他的。

「加賀(前田利家)原來叫又左衛門,早就是久戰沙場、名聞遐邇的武將,或擔任先鋒,或擔任殿後,立下的戰功不勝枚舉。那把用皮革包著刀柄的重質寶刀,無疑就是他的。

「上杉景勝,繼承先父謙信的遺風,擅長馬上刀術,自然喜用長刀,因此那把長長的寶刀就不能不是他的了。

「安藝中納言(毛利輝元)喜歡用奇特物品打扮、裝飾周身。那把與眾不同、別具一格的寶刀,肯定是他的。」

「備前中納言(宇喜多秀家)如何呢?」

秀吉邊說邊舉起手指。宇喜多秀家在五人中年紀最輕,而且秀吉又是他名義上的養父。秀吉指著那把刀說:「秀家生來如此,凡事講究華麗。因而,那把刀柄鑲嵌著黃金的佩刀,準是他的嘍。」

前田玄以在朝堂中,逢人便講這段故事,讚歎地說:「真是神機妙算哪!」

然而,這對秀吉來說卻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在洞察人心方面,秀吉是史無前例的天才。正因如此,他才能從織田信長的提鞋下人起家,最後成了主宰天下的人物。取得天下到晚年這段期間,他變得有點昏聵,然而上述這種程度的遊戲,對他來說仍不費吹灰之力。這比相撲力士玩玩掰手腕之類還容易得多。

秀吉喜歡開玩笑。不久前,他上「講究華麗」的宇喜多秀家的伏見宅邸玩,先喝了茶,後來又在院子裏散步,對庭院裏的單瓣茶花讚不絕口。

隨後,秀吉拍著巴掌,對宇喜多秀家府中的家老喊道:「眾家老,眾家老!」

家老們現正跪在與庭院相接、鋪著白沙的空地上恭候。宇喜多家是瀨戶內海沿岸的大大名,擁有五十七萬四千石封地,包括現在的岡山縣和兵庫縣一部份,因而府中家老甚多,如長船紀伊守、戶川肥後守、明石掃部、花房志摩守、岡越前守等,共有十多人。

「秀家託付給你們啦!秀家幼名八郎,是我從小一手拉拔大的孩子,請多多關照啊!」

秀吉說道。過了一會兒,當他正要返回書齋時,突然叫了家老中的戶川肥後守達安的名字,命令道:「把我揹到書房去!」

戶川這人武藝高強,宇喜多直家在世時就已是山陽道頗有名氣的一位將校。此人的背膀足足有一張榻榻米寬。此刻,只見他彎下身子,把秀吉揹在背上,抬起毛茸茸的雙腿跨上台階,輕捷地走過通往書齋的長廊。

個子瘦小的秀吉興致勃勃,大聲嚷嚷著:

「這真是舒服極了!」

這也可以說是秀吉的一種政治手腕。宇喜多家的家老中,不少人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依仗著自己的實力,有點不把年輕的主君秀家看在眼裏。家老中也分成兩派。這位戶川肥後守戶川達安稱得上是在野派的領袖,要是得罪了他,誰也吃不準他會給你搞出甚麼名堂。秀吉大概想讓他對自己抱有親近感,透過這一招為秀家求得宇喜多家的和睦太平。

「哪個孩子都比不上八郎(秀家)討人喜歡啊!」

秀家年幼時,秀吉就不止一次這麼向人透露。秀吉從自己和妻子的親屬中領養了不少孩子,也認了不少猶子。不過看來他最喜愛的倒是這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秀家。

※※※

秀吉明白,自己最要不得的缺點是性好漁色。他有這麼個毛病:每當看到出身名門又姿色動人的女子,就難以克制自己的情慾,總得設法弄到手才甘休,哪怕一次也好,即使這女子是別人的妻子。

那是秀吉擔任織田家的將領,攻打中國地方毛利氏時的事。

當時秀吉大本營設在姬路城,毛利氏大本營在廣島城。秀家的亡父宇喜多直家在這兩城之間的岡山城裏,是擁有備前和美作兩國的大名。起初直家加入毛利氏一方。

「照此情形,恐怕還是投靠織田氏有利啊!」

直家改變了原來的想法。毛利氏雖說是擁有山陽、山陰十餘國的大領主,然而領地的石高總數不過一百幾十萬石。而織田氏以近畿地方為中心,已征服三十餘國,勢力範圍達三百萬石以上。從實力來看,估計織田氏將取勝。

直家是個精於算計的人。

不僅如此,世界上再也沒有人像他那樣忠於自己的算計了。原來,宇喜多家雖是山陽道名門,但在直家幼年時家道已經中落,他赤手空拳重振家業。年輕時,直家仕於備前的大名浦上家,暗暗立下志向,用計設謀,接連殺死了浦上家的實力人物,最後把浦上家據為己有。像直家這樣心狠手毒的陰謀家,即使在當時也是絕無僅有。他雖然是在風起雲湧、天動地盪中起家的大名中的暴發戶,然而在他那一代裏,頗具規模的戰爭卻只進行過一次,一切目的全靠精心策劃、巧施陰謀來實現。只要認為有必要,不管是主君、主家、恩人,還是義父、親友,他都一概不分地殺害。甚至連親弟弟——從年輕時起就一直和直家共同行動的忠家——也在直家死後對人說:「沒有比哥哥更可怕的人了。哥哥很愛護我,可他是個黑心腸的人,有時弄不清他的心裡到底在策劃甚麼。為此,每次要面見哥哥時,我必定在衣服裏偷偷穿上鎖子甲才去。」直家就是這麼一號人物。

最後,直家終於投靠了織田家。在實務面則是和織田家攻打毛利氏的部隊大將秀吉聯繫。在秀吉和直家之間擔任穿針引線工作的,是直家領地內出生的堺商人小西壽德及其子彌九郎。壽德之子彌九郎在這場談判中顯現非凡的才幹,被秀吉看中,後來當上豐臣家的大名,人稱小西攝津守行長。然而,這與本篇故事沒有多大關係,只好割愛。

雙方簽訂了密約,直家差人把兒子秀家(當時稱八郎)送到駐紮在姬路的秀吉帳中做人質。那時八郎正好八歲。秀吉在姬路城內接見這名少年時,看到他長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異常俊美,不禁大為驚訝。

「到我跟前來,讓我抱抱你!」

秀吉邊說邊向少年招手,然後抱起高高舉到空中,順勢轉了幾圈,接著問送這少年前來的宇喜多家家老:

「這位八郎少爺,長得像父親還是母親?」

秀吉雖然至今尚未見過直家,不過聽說直家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輕時曾因外貌而有以男色博得主君浦上宗景歡心的傳言。

「咳,怎麼說呢?」

沒想到家老側著頭、略顯遲疑。說武將的兒子不像其母而像其父,才是誇獎人的話。可惜的是,八郎一點也不像直家,而是酷似母親。

「恕在下如此直言……」

家老說道,接著就如實稟報了。

秀吉聽了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應和著說:

「嗯,嗯,是吧,我猜也是這樣。從這位少爺來看,他的母親也準是美人囉!」

八郎被送到近江安土城的織田信長身邊。八郎雖說是宇喜多直家的次子,但由於長子與太郎基家不久前戰死,所以他現在是宇喜多家的獨生子。拿獨生子做人質的代價很高。以玩弄陰謀詭計著稱的直家,居然把獨生子八郎送來做人質,連安土城裏的信長都感意外。他對直家的誠意表示滿意,何況八郎還是個美少年。為此,信長不僅對八郎的父親直家,對這少年本身也抱持著好感。

「從備前來的那孩子長得挺秀氣,你們要特別愛護著點!」

信長如此吩咐僕人。看來八郎從小就頗討人喜歡。

不多久,進入新的一年天正九年(一五八一)。在備前岡山城的直家得了絕症,醫生估計將不久人世,因為他已五十開外,身體原本又很虛弱。出於對毛利氏作戰的戰略需要,直家患絕症的消息對外嚴格封鎖,只有姬路城的同盟者例外,他差人悄悄通報了秀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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