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金吾中納言

秀吉的正室夫人名為北政所,一般稱寧寧。不用說,她是豐臣家庭的主宰者。為人爽直,性格開朗,即使官居從一位之後也一點不擺架子;始終操一口故鄉尾張的方言,與秀吉說話時也不避人前。

有一次,夫婦倆正看著能樂的狂言(編註:日本傳統表演之一,猿樂的滑稽模仿精煉之後於室町時代成熟的戲劇)時,似乎發生了口角,爭論得很激烈,雙方都用的是尾張方言,話說得又快,在座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倆說了些甚麼。不一會兒,北政所咧嘴笑了起來。緊接著,秀吉也笑得前仰後合。

「原來剛才不是拌嘴呀!」

心裡這麼想,看到這情景,在座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孰料秀吉卻對這些能樂的演員說:

「對我們剛才的吵嘴,怎麼看哪?」

秀吉的脾性是:任何事都喜歡開開玩笑。他特別喜歡狂歌(編註:搞笑潑辣、影射時事的短歌)的快問妙答,演員們都知道這一點。首先,鼓手擊打太鼓,開口答道:

「夫妻吵架鬧嚷嚷,鼓槌敲在鼓皮上。」

緊接著笛師拿笛聲諧音作比喻,說道:

「比哩哩哩哩,誰非誰是?誰是誰非?」(編註:「是」音同「li」,「非」音同「hi」。)

聽了兩人如此機敏的回答,秀吉夫婦不禁捧腹大笑。

北政所就是如此性格的婦人。

倘使她生有子女,豐臣家的命運興許會發生巨大變化。豐臣家沒有子息,這是豐臣政權自成立那天起就具有的致命缺陷。各地大名嘴上雖然不說,心裡卻想:「這個政權怕長不了,只有在秀吉殿下這一代保得住。」

大名心裡只顧盤算一個問題:秀吉之後,執掌天下的該是誰呢?不消說,大家都明白,會是各方大名中位居首席的德川家康。此人不僅實力雄厚,出身高貴,而且才幹超群,官位顯赫。於是不少大名,一方面對豐臣家恭之敬之,卻又悄悄與家康交好。例如藤堂高虎,此人可說自秀吉一手栽培提拔,是與家康處於同等地位的大名,但他竟然偷偷對家康說:「請閣下把敝人當做家臣吧!」

為了穩定政局,豐臣家必須造就接班人。從這意義上說,此乃豐臣政權最重要的政治作為。然而不幸的是,秀吉的近親為數極少。是的,他已經讓外甥秀次做了自己的養子。除了秀次,身邊再也找不出合適的人。為此,他甚至把非親屬的宇喜多秀家都收為養子,算做豐臣家的一員。此外,與秀吉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金吾中納言小早川秀秋之所以成了豐臣家的養子之一,也是緣於上述情況。

這位秀秋是北政所血統的人。

※※※

北政所的娘家有兩處,一是生她的家,一是養她的家。她出生在織田信長家的小臣杉原(後改姓木下)助左衛門定利的家裏,很早就做了姨母淺野家的養女。與秀吉取得天下同時,杉原家和淺野家都成了大名。奇怪的是(儘管事出有因),只有北政所的這兩處娘家日後成了德川政權的大名而殘存下來,直到明治維新。

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前後,北政所出生的杉原家已由少她一歲的弟弟家定當家了。弟弟家裏子女眾多,北政所早就講過:「我想從你們家這麼多孩子中要一個做養子。」

天正五年(一五七七),弟弟木下家裏又有了第五個兒子,這就是日後的秀秋。秀吉這時擔任織田信長手下中國地方的司令官,北政所住在秀吉的根據地近江長濱城裏。杉原家早就是秀吉的部屬,宅邸當然也在長濱城下,北政所以城主夫人的身分回娘家祝賀外甥誕生。

「這孩子真可愛啊!」

北政所仔細看了這嬰孩一番,不禁高興得拍起手來。她想,乾脆從襁褓起就撫育這孩子,便對弟弟家定表達了這個意思。

家定迎合她說:「姊姊要是這麼喜歡的話,那就……」

當秀吉從播磨戰線回到長濱城時,北政所對他講了這件事。

「好哇,這可是個好主意。就領來做咱們養子吧。」

喜歡熱鬧的秀吉,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妻子。秀秋就這樣被接進長濱城內。不用說,他們特意為孩子請了奶媽。由於北政所自己喜歡孩子,儘管沒生過子女,但對秀秋的養育倒也頗為周全。

秀秋平安地長大成人了。他小名叫辰之助,圓圓的臉龐,白淨的皮膚,眼珠兒滴溜溜地轉得很快。即便與其他同齡的少年相比,這孩子看來也特別聰明伶俐。

「依我看,這孩子將來會成個了不起的人物。」北政所這麼對秀吉說。

「盼他成才啊!」

秀吉和妻子一樣,喜歡貓和小孩。而且,他早就暗地認為妻子的優點在於能夠識人,也有不少這方面的實際例子。自然,秀吉也對秀秋抱有很大期望。在家裏,雖然秀秋為首席養子秀次的弟弟,位居第二,但秀吉有時甚至想,萬一秀次有個三長兩短,把豐臣家的繼承權讓給秀秋也沒問題。

他甚至曾對北政所這樣說:「寧寧,必要時讓這孩子繼承咱的家業也是可以的。妳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啊。」

天正十三年(一五八五),秀吉升任關白。這時他奏請朝廷,讓虛歲九歲的秀秋擔任從四位下右衛門督。此一官職在中國稱為「金吾將軍」,為宮門的警備隊長。「金吾」這個名稱,大概來自「披金甲,守宮門」之意。因此,大名都稱這位豐臣家少年為「金吾閣下」,以示特別敬意。

不過在營地裏,也有人悄悄稱之為「金吾這小子」。從此時起,秀秋已失去幼年時那種招人喜愛之處,也不再聰明伶俐了。直截了當地說,這時他已開始表現出愚昧和瘋癲。秀秋身邊早配置有教他讀書識字、學作和歌的老師,以便將來不至於在公卿社會丟醜。然而,他始終沒有顯露出甚麼像樣的才華。

「大概是我看錯人了吧。」

北政所開始覺察到這一點,並且越來越失望。即便在御所,秀秋也常常儀容不端,拖著鼻涕,在應該嚴肅的地方會突然笑出聲,甚至在理應步履莊重、緩緩行走的走廊上,竟也劈劈啪啪地跑起來。

北政所對秀吉嘀咕說:「只有這孩子沒看準,真慚愧。」

她的親屬、娘家杉原(木下)家的人,向來缺少武士必須的勇氣和果斷,倒是像她這樣資質聰慧者居多,如秀秋的長兄勝俊(官至侍從,日後削髮為僧,號長嘯子),和歌素養比起大名公子毫不遜色。

秀吉說:「用不著擔心嘛。」

他在這方面很樂觀。秀吉對於自己少年時代由於不懂事而調皮搗蛋仍記憶猶新;另外,織田信長——他的故主,也可說是他畢生的師長,年少時候諸般惡作劇曾使織田家上下十分沮喪。由此看來,並不能用少年時的粗野和駑鈍推斷成人後的聰慧或蠢笨。

秀吉反而安慰北政所:「事情就是這樣。」

然而北政所仍怏怏不樂。因為儘管還只是個九歲少年,秀秋對異性的興趣卻強烈得異乎尋常。例如當宮中女官在屋裏換衣服時,秀秋常常躡手躡腳潛入房內,目不轉睛地窺視。要是說他幾句,他便像瘋子似地大吵大嚷。不過這事兒寧寧可沒告訴秀吉。要是說了,他準會笑著這麼答:「對異性的追求是人的癖性,與善惡賢愚沒有任何關係。啊,是嗎?金吾這小子已經會偷看啦?從年齡來看是早了些。」

在好色和早熟這點上,秀吉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寧寧不敢把這事兒如實告訴秀吉。

秀吉有時甚至表現出這樣的傾向——比起血親秀次,他似乎更看重秀秋。天正十六年(一五八八),秀吉在京都建造聚樂第,同年四月十四日,恭請後陽成天皇行幸。天皇行幸臣下私邸,百多年來尚無前例,可說是炫示豐臣政權的穩定與威望。秀吉動員了全國力量,為這次接駕做好準備。四月十四日這天,皇都附近五國的百姓自不消說,就連偏遠地區也有許多人來看熱鬧。天皇經過的道路兩旁人山人海,盛況空前,單是十字路口擔任警備的衛兵就動員了六千名之多。天皇隊伍的儀仗更是極盡華貴之能事。

「天皇竟是如此尊貴啊!」

上起大名,下至百姓,所有看到的人大概都會這樣想吧。這正是秀吉通過這次盛典期望達到的政治效果。讓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天皇之尊貴,知道了天皇的尊貴,就一定也懂得僅次於天皇的關白之神聖。由於秀吉的天下是短期內取得的,手下大名多是他擔任信長部下時的昔日同袍。例如德川家康,當初是織田家盟國的主公,比秀吉的地位還高。至於織田信雄,更是故主信長之子。秀吉靠自己的武力和幸運使這些人俯首稱臣;然而由於有此淵源,人們很可能並不心悅誠服。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對人的尊卑看法更頑固的東西了,秀吉此舉就希望能打破原有觀念,他想借天皇的尊貴與此次的宣傳,在人們心目中建立起對尊卑和秩序的新觀念、新感覺。

天皇在聚樂第駐蹕四晚。這期間,每當天皇要到園中遊逛,執掌天下實權的秀吉總是像奴僕一樣替他擺好散步穿的草屐。後來,秀吉又把豐臣家六個最大大名召集到聚樂第一室,請求天皇接見。這六人是:

內大臣

織田信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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