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殺生關白

在尾張國知多半島的根部,有個名叫大高的村莊。村子裡的松樹和杉樹長得蒼勁古樸。

聽說,從前這裡曾經是面對鳴海海灘的漁村。但是由於戰國中期織田家常在這一帶圍海造田,如今這個村莊離海邊已有相當距離了。然而即便是現在,當人們站在村子裡稍高的地方眺望大海,仍能透過松樹丫杈間的縫隙,看到湛藍的伊勢海翻滾的波濤。

這是個平凡無奇的村莊。可出人意料的是,村子的守護神卻供奉在一座按照「延喜式」規範建造的古老神社裏。由此看來,這村莊從相當遠古的時代就已經存在了。神社取名為火上姊子神社。

「姊子」。顧名思義,這裡祭祀的是上古時代曾在這一帶生活的一位姑娘。她叫美夜受比賣,是古時候當地一位名叫稻種的酋長之妹。她與從大和地方征伐東夷至此的日本武尊結了緣,兩人之間大概有過幾夜的衾枕之歡吧。只因為和古代英雄有過這麼一點因緣,這位姑娘不但大名得以載入《古事記》,當地人還在林木深處為她建造了這座神社,附近村民從遙遠的年代起就一直對她頂禮膜拜。人是靠因緣而生存的。如果只是孤單單一個人生活,則與獸類無異。只有生活在因緣——亦即與他人的關係裏,人這種生物才能成為真正的「人」。這大概是佛家發現的人世之奧秘吧。美夜受比賣姑娘的奇異遭遇,和我們下面要講的故事有一點象徵性關係。

※※※

戰國時代,在這個大高村裏,住著一個四肢瘦小的農夫。

他叫彌助,靠自己的少量薄田和租種別人的一點田地過活。彌助無甚本領,相貌也醜陋。妻子早死,此時,他正要物色一個可以做為續弦的女人。在這一帶村子裡,時常有穿村走巷的貨郎來來往往。這些貨郎就像傳播花粉的風,所到之處,常為人介紹對象、撮合親事。其中有個貨郎當起月下老人,他對彌助說道:「中村有個女人,正好與你門當戶對,雖是個寡婦,幸好並沒有子女,你看怎麼樣?」就這樣,這門親事談成了。

女子名喚阿友,長得甚醜。彌助頗為失望。然而正是這位阿友,日後竟成了全日本無人不知的貴婦人:瑞龍院日秀。這自然是彌助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像彌助這樣階層的人結婚,當然談不上甚麼儀式。無非是在門口燃起一堆篝火,請幾個親戚和近鄰,喝幾口像醋一般的酸酒就算完事。待來賓都回去之後,阿友雙膝跪在房裏的地板上,用一種與她長相很不相稱的嬌滴滴聲調對彌助說:「妾無家可歸,望夫君永遠愛憐!」

「這下可撿到便宜了!」聽到這女人嬌滴滴的聲音,看到她那溫順的態度,彌助心裡這麼想。不錯,阿友就等於沒有娘家。據阿友說,母親生了她和弟弟不久,生父早早就離開人世。窮途末路無以為生的母親,便招了鄰家的男人竹阿彌為婿,不久前又為竹阿彌生了一子。繼父竹阿彌生性粗暴,為此,她的一個胞弟被迫棄家出走。她對生養自己的娘家沒有感情。聽了女人這番訴說,彌助開口道:「這於俺反倒好。」要是討了個老是戀著娘家的媳婦,那該是男人的不幸。於是他又對妻子說:「快快紮下根來,就把俺這村莊當做生妳養妳的地方吧。萬事全靠因緣哪。」

彌助說「萬事全靠因緣」,但他哪裏知道,一段奇妙的因緣早已在人世一角破土而出了。它在彌助夫婦全然不知的地方萌芽、生長,而且以一種近乎奇蹟般的力道伸展。此人就是彌助老婆的弟弟,小名猴子。順便一提,有一本叫做《太閤素生記》的書,口述者是中村的代官稻熊助右衛門的女兒,她是這對姊弟青梅竹馬的朋友。晚年,她向養子土屋知貞講述了出生在自己村裏那位稀世英雄的童年故事,並讓他記錄下來。該書一開頭就用簡潔的筆觸介紹了這位阿友的弟弟:「幼名猴子,改稱藤吉郎,後為筑前守。」繼而寫道:「信長公賜其羽柴姓,故號羽柴筑前守。後任關白(編註:天皇成年後為其輔佐政務的重臣,相當於中國的宰相),蒙天皇賜姓豐臣……太閤姊生於同地,號瑞龍院。姊弟二人為同父同母所生。」

小舅子秀吉的飛黃騰達,改變了大高村農夫彌助的生活境遇,這是他完全料想不到的。

他連名字都改成了「三好武藏守一路」。

還沒來得及為境遇轉變驚訝的他,又因小舅子一句「彌助兄,你當個大名吧!」便成了尾張國犬山十萬石的大名。然而彌助畢竟是個農民,一點也沒有當大名的信心,只得懇求秀吉,允許他不去尾張,把封地放在秀吉的直屬管轄下,他自己則領著俸祿,住在大坂城裏,過著悠閒的日子。

「此身早已不屬於我了。」彌助茫然地這樣想。

他被加上「三好」這姓氏的始末,也一如變魔術。秀吉出身低微,為此總要給親族的身分盡力粉飾一番,哪怕是虛假的也好。阿波地方的三好氏是名門望族,一度是京城裏炙手可熱的人家。如今這家族早已沒落,只留下一位號「笑岩入道」的老人苟且偷生。老人原名三好山城守康長,極盛時威震攝、河、泉三州,後遭織田信長驅逐。現在他將老殘之軀寄靠在秀吉身上。秀吉也待以大名之禮,讓他當了自己的御伽眾(編註:秀吉設置的顧問職,擔任者不限武家,亦有工商業者,以聽取廣泛意見)。秀吉對笑岩入道說:

「入道,你的姓借我用一下。」

既是秀吉的命令,笑岩當然不能不從。於是就認了彌助夫婦做名義上的養子和養媳。不僅他們夫婦,連他們的孩兒也算孫子。並讓其中一個叫次兵衛的繼承,使用三好家的世襲名字「孫七郎」,稱為「三好孫七郎秀次」。

這便是日後任關白要職的秀次其人。總之,秀次的父母彌助夫婦並沒有為自己的前程做過任何努力,這一家貴族的形成,靠的全是「因緣」。孫七郎秀次也因之享受著這奇運帶來的恩澤。話雖如此,孫七郎和他的父母畢竟不同,他多少做過一點點努力。確切地說,這努力還不止「一點點」。

孫七郎秀次在元服(編註:行成人儀式)之後,就在河內領得二萬石的封地。後來,他在舅舅秀吉的帶領下,十四、五歲就從軍出征。不消說,他從一開始就擔任獨當一面的大將。十六歲那年參與了征討伊勢瀧川一益的戰爭。

「好好努力,幹得好,將來少不了你的好處啊!」

舅舅秀吉每每這樣說。所謂「好處」,大概是指當秀吉的接班人吧。這敢情再恰當不過了。這位孫七郎可是世界上與秀吉血統最親的人。孫七郎的二弟小吉(秀勝)雖也一樣,然而不但智力稍差,更天生是個獨眼龍。三弟還是個孩童(此人後來名叫秀俊),且早已被秀吉的異父同母弟秀長領做養子,已經不能算在內了。總之,和秀吉有血緣關係的年輕人,只有他姊姊阿友所生的這三個。

「這位少爺將來要當統帥。」

這一點,秀吉麾下諸將也都看在眼裏。自然,一些諳於世故的將領就把孫七郎當成秀吉的代表看待。

只有福島正則視此事為笑柄,公然對孫七郎抱持輕蔑的態度。福島正則是秀吉為數不多的親戚之一,原名市松正則,是尾張國清洲一個箍桶匠的兒子。因與秀吉的亡父有著血緣關係,從小就養在羽柴家裏,充當兒小姓(編註:在主君身邊打雜的少年武士),在賤岳之戰立過功,現在當了頭領,統率三隊人馬。正則原本就是個鋒芒外露的人,被人認為有點狂妄,加上那種自認是秀吉至親的觀念過於強烈,致使他只會用一種嫉妒的目光看待孫七郎,並旁若無人地評論道:

「那小子充其量只有翻土的本領。」

意思是說,他不過是當農民的料。當有人稱孫七郎為「公子」時,正則總咧著嘴哈哈大笑。他到處散佈說:「那小子也算公子?不錯,穿戴的是公子的衣衫,可那是繡花枕頭,徒有其表。這種人就是在騾馬運輸隊當個趕腳的恐怕也難以勝任。」

背後講的這些壞話,雖然沒有傳進孫七郎的耳朵,但他覺得暗地裏似乎有這樣的議論。他自然而然地擺起架子,到頭來甚至對輔佐他的老將也傲慢無禮。這時他才十六歲。

然而,在作戰方面,因有輔佐他的諸將領一手包攬軍務,雖無大功,倒也沒有大錯。這個年輕人有過一次左右戰局——確切地說是左右歷史——的重大行動,那是在這之後的第二年、他十七歲的時候。

那一仗後來稱為小牧.長久手之戰,時間是在秀吉控制了日本中部二十四國之後。秀吉為了乘勢征服盤踞東海方面的德川家康,親率大軍開進尾張。家康也不示弱,出動了故國三河的全部兵力,在尾張擺開陣勢,和大約三倍於己的秀吉軍對峙。參戰雙方互窺虛實,虎視眈眈卻又按兵不動。雙方都構築了堅固的野戰陣地,戰事陷入膠著。在這種場合,輕舉妄動恐怕就會吃虧。因此雙方都採取同樣的態勢,只等敵人膽敢動手便立即予以打擊。

秀吉慎之又慎,此時卻有兩個意想不到的人物前來獻策,他們是池田勝入和輝政父子。池田勝入是早先秀吉在織田信長手下時的老同僚。對以短短時間即取得天下的秀吉來說,這是一位不願得罪的人物。池田勝入求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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