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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霽。
風靜。
※※※
這天早上——文治元年十月二十四日——鎌倉記錄者如此形容:相模地方秋意更深,由比濱的上空非常藍。
這一天,鎌倉聚集了很多人。今天這個日子,要舉行一個對鎌倉府很重要的宗教慶典。為了參加這項慶典,關東、東海等地的武士都聚集而來。天色未明時,鎌倉的大街小巷就燒起營火,出動警備的武士。
這一天,賴朝比平常還早起。
「鎌倉殿下已經起床了。」
賴朝府邸各房間響著這樣的聲音,通知著奉公人。府邸內,那聲音所到之處,都點上了早燈。
賴朝開始在佛堂中進行每天早上的讀經日課。這個信佛虔誠之人,每天幾乎與僧侶或神官一樣。他讀經很守規矩,不是跳著讀,而是連著一直讀下去,而且,他唸經的聲音很好聽,完全不像外行人。
——我只佩服他這一件事情。
他岳父北條時政在另一個房間等待時,這麼想著自己的女婿。時政也剃了頭髮,打扮成僧侶模樣,可是他根本不夠虔誠,很少唸經。
(他為甚麼會那麼喜歡神佛呢?)
時政有時候會覺得奇怪。
喜歡本來就不需要理由,就只是喜歡吧!硬要找理由的話,恐怕是他與生俱來的恐懼感和警戒心。賴朝信仰著伊豆山權現、八幡大菩薩等天地所有的諸神佛菩薩,不過是為了解救自己在人生中的錯誤、病苦、災難。當時信佛者都這麼做,從來沒有為別人的幸福祈禱。
他早上的日課結束了。賴朝離開佛堂,在庭院中走著。這庭院並不像京都的庭園,只是一片廣大的沙地。廣大沙地的另一邊,有個侍從走來,蹲了下來。
「北條入道殿下……」他喊著。
賴朝皺起眉頭,坂東人講話太大聲了!鎌倉還沒有完成禮儀規定。
「入道殿下怎麼了?」
賴朝表情沉穩剛毅,故意小聲的回問。突兀的大臉、長身、短腳模樣,使賴朝看來更具威嚴。
「說!」
「在樁之屋等您。」
「就只有這樣嗎?」
他知道是甚麼事情,一定是京都義經的事吧!一定是要談怎麼處置在京都殺死賴朝密使的義經。
義經反過來擊潰偷襲堀川館的土佐房昌俊的緊急消息,已經在兩天前,也就是二十二日,傳到鎌倉賴朝耳中。
可是,很意外的,賴朝卻擱置不管。
從賴朝向來的感情法則來看,他一定會因義經的暴虐而憤怒。可是,只有這件事情,這男子冷靜得有如止水。
——這樣嗎?
他只點點頭,不只沒生氣,甚至雪白的容顏還浮起一絲微笑。
——他有何打算呢?
公文所的文官和侍所的武士們,都在猜測賴朝的想法。
而第二天,賴朝的心情也非常好,根本不提如何處理這件事情。今天早上——也就是又隔了一天,北條時政一定已忍耐不住了,想要問清楚賴朝的打算。
※※※
「怎麼樣?」時政入道露骨地詢問。
雖說是密使,可是殺死賴朝的家臣,不就等於公然反叛關東嗎?
「你有何打算呢?」
賴朝保持平靜的表情,說:
「他殺死土佐房,並不一定是壞事。」
接著,他說出令人意外的話:
「九郎怎麼說畢竟都是六孫王的子孫,是頭之殿的兒子,所以,他多少遺傳了武勇的血統。面對要來殺他的人,自然會奮勇殺了對方。」
他必須對時政這個讓他恨得牙癢癢卻莫可奈何的岳父,誇示一下源家人——當然包括賴朝本身——遺傳的武勇血統。
「原來如此!」
時政故意很有興趣似的點頭。
「那麼,」他張眼問:「你有何打算?」
他用類似閒談的口氣再問。賴朝聽了露出溫和的微笑。
「我正在想。」
他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裏?」
「去準備。」
他要去準備今天的法會。鎌倉今天人群齊聚,就是為了法會。賴朝過去為了追思亡父義朝,建了一座叫勝長壽院的壯麗寺院,如今已落成了,今天起就是要舉行落成法會。
「法會嗎?」時政也無奈的站起來,以多少含著諷刺的口氣說:「先頭之殿的靈魂應該會高興吧!我總是很佩服二位殿下的孝心。」
時政認為,安慰義朝在天之靈是很好,可是,如果忽略了孝敬他這個還活著的岳父,可就不行了!他說的話含有這種弦外之音。無論如何,時政不喜歡義經活著。
——現在乾脆就殺了他。
他很想露骨的這麼說。可是,賴朝不肯給他說話的機會,用換衣服為藉口去了別的房間。賴朝走在走廊下時,一邊想著:
(這個多嘴的入道……)
他全身出現一種有如沾滿泥土難以燃燒的木頭似的忿恨。要是能夠直接反駁,叫他不準插嘴,那該會多爽快!賴朝希望,至少北條氏不要介入自己處決弟弟的事情。
※※※
法會在早上十點開始,賴朝衣裝束帶穿戴整齊,進入這座新寺院的山門。賴朝的行列中,走在最前面的武士有十四人,帶著太刀,拿著盔甲和用品走在賴朝前後。接著是擁有官位的三十二人,之後是後衛的武士十六人,最後是負責警衛的武士六十人,真是壯觀美麗。
在寺院前方,左右兩排搭了臨時檯子。賴朝進入左側的臨時檯子,妻子政子在右側的臨時檯子裏。
至於其他人,例如北條時政,當然是坐在鋪設於地上的位子。時政的妻子牧方也在行列中,她坐在東南方位的位子上。不只是牧方,每個武士的妻子都有一個位子。妻子和丈夫一起被邀請來參加這種正式的盛大儀式,應該不是京都的風俗,而是鎌倉的風俗吧!
在導師公顯的率領下,二十一位僧侶開始進入佛堂,讀經、奏樂。儀式進行中,這份莊嚴使賴朝臉頰濕潤。
(亡父在天之靈聽到他們唸經,會很高興吧!)
他這麼一想,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這淚水是出於純粹的宗教性感動以及對亡父的追悼之情。在這方面,賴朝是日本史上任何一個掌權者都無法比擬的孝子。
可是,跟他的感傷比起來,這男子的理性在讀經時,還執拗的一直想著一件事:義經之事。他不斷研擬殺義經的計策。
很奇妙吧!
義經這個該殺的男子,是現在祭拜中的亡父的么子,殺他的話,亡父自然會悲哀,可是,賴朝卻將之視為兩件不同的事。
(今天要公告。)
這是賴朝認為最佳的計策。這次他的家臣因為法會而在鎌倉聚集,正是發出軍令的最佳時機。
法會結束的同時,賴朝命令家臣們:
——到侍所集合。
侍所這棟建築物很狹窄,可是前方的沙地很寬廣。在那片沙地上,聚集了關東到東海、信越等地的主要人物約兩千人。
賴朝命人掀開御簾,侍所別當和田義盛與土肥實平來到賴朝面前,接領賴朝的旨意後,退到屋側大聲述說要旨:
——討伐九郎殿下。
大意如此。
滿庭騷動。接著馬上又公佈追討的理由,並要求翌日就發出進京軍。
可是,重要的是編制。不是由賴朝以命令強制當時的軍團,而是由在鄉武士自願參軍,由參軍者來組成軍團。
賴朝等待結果。
然而,很意外的,寫在侍所名簿上清楚表示自願從軍的,在兩千人中只有五十人。
——五十人!
這個數字,給賴朝及左右近臣很大的衝擊。北條入道時政在當晚來到賴朝的房間,打開名簿的抄本說:
「尊崇鎌倉殿下威光的只有五十人!」
他發出難以相信的喟歎。
這次的遠征計劃,事實上等於遭到否決了,這麼不受歡迎的原因之一是:消滅沒有領地的義經,會獲得的賞賜太少了。另一個原因是義經的武功謀略非比尋常,他們比賴朝還清楚。若還要舉其他理由的話,那就是對義經的愛惜之情吧!
賴朝只剩最後一招了。
——我自己來率領軍隊。
就是這一招。如果賴朝親征,就算大家都不喜歡這次遠征,也會基於義理而不得不從軍。
2
在京都。
義經的周圍幾乎喧鬧得如同發狂。部下們四處奔走,比義經自己還緊張。叔父新宮行家和袒護義經的公卿們也四處奔走。
「朝廷應該支持義經。」
這是他們奔走的目的,意思是應該討伐賴朝。
法皇對此事感到猶豫。可是,在發生了土佐房昌俊事件之後,法皇也必須確定態度了。
「可是……可是……」法皇每天好幾次這麼唸著。
「可是義經贏得了賴朝嗎?」
他在考慮這一點。
袒護義經的公卿們,不斷游說義經勝利論,特別是大藏卿高階泰經,可說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