磯禪師

義經一夕成名,古今無出其右。

對每件事情都不厭其煩詳細評論的右大臣九條兼實,對義經異常受歡迎,只有驚訝不已。他認為,一個人這麼受歡迎的現象,古今皆無。

也難怪,過去的日本歷史中,並沒有這麼受歡迎的人,義經可說是第一個。

以前成名的人,都是事先有了朝廷的官位與權威,靠著地位成就功名,像關白道長、平清盛等人。可是義經是庶子出生,前半生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在庶人階層的泥堆中打滾,而哥哥賴朝突然在鎌倉成立非法政權,他以賴朝代理人身分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發動西征,經歷過數次戰鬥,打倒大敵,終於消滅平家凱旋迴京都。義經以無名小卒出身,一躍而獲得大家的喜愛,難怪評論家兼實說這樣的例子古今皆無。

而且,他的年齡小得跟這種大功勞極不相稱。他膚色白皙、身材短小,像個少年似的,舉止充滿優雅的氣質。他不像粗鄙的武者,這一點也博得不喜歡坂東風格的京都人喜愛。

「判官好像是在京都出生的。」

愛說長道短的三姑六婆們,甚至不厭其煩地傳述著。義經若從堀川館前往市區,大街小巷都會聚集很多道人牆,群眾們全都張口發出讚歎聲。義經如果去御所,公卿們都會跑來跟他說話,女官們則會聚集在一處,吵著要看義經一眼。

自認為是人類通的兼實,以諷刺的心態觀察著這種現象:

「這對那個年輕人有利嗎?」

兼實感到懷疑。

異常受歡迎應該會使他變得自傲,然後失去自我。

他受歡迎的程度,超過應有的分際。源氏中,以前的八幡太郎義家平定了奧羽的異民族回到京都時,也多少受到喜愛。可是他受喜愛的程度,與自己的身分相稱,因為義家是源氏的首領,地位非常穩固。

義經卻不是這樣。他的身分不過是哥哥賴朝的代官,是一介武士。他的軍隊也是向哥哥賴朝借來的,自己的軍隊只有一百多人。立場這麼不安定的武將,卻獲得了超出身分的名聲。

——危險。

兼實精讀史書,深知功高震主的道理。

京都人自然不知道這種微妙之處,他們一心一意稱讚義經。

「了不起!」

他們不斷稱讚義經,當然也會提起他哥哥賴朝,這是人之常情。

「沒聽說過佐殿下(賴朝)的武功,應該不及判官吧?」他們說。

京都的傳言都透過賴朝的妹婿,即擔任下級公卿的藤原能保向鎌倉報告。

在京都沸騰的熱鬧中,唯有一群人例外,而且如往常般安靜,他們就是凱旋歸來的源氏軍隊。

「判官到底是甚麼樣的人呢?」

在京都的路上,他們有些人在用僧侶說法般的口氣,公然說義經的壞話。

「他不過是鎌倉殿下的代官,跟我們這些鎌倉殿下的家臣一樣。可是人們議論紛紛,好像所有的功勞都是他的,簡直像是他自己一個人打贏這場戰爭似的,不能饒他!」

刺激這群源氏家臣情緒的,是義經對他們的態度。對他們來講,在戰場上義經既然是總指揮官,當然可以對他們下命令,可是凱旋迴京之後,既然是駐守,就已經不在戰場了。但義經卻好像把大家當成家臣,毫不寬容,一有不順心之事,就馬上叫來當頭斥喝。

「我們甚麼時候變成判官的部下了?」

連具有相當身分的武士們,在聚集喝酒時,都這樣喧嘩著。坂東人很粗野,只要有一點點不平,就毫不寬容地喧鬧出來。軍監梶原景時還用他超乎坂東人的巧辯,煽動大家的不平心情。他不只是煽動,還向賴朝提出報告。

梶原在報告書中表示:

「回京都後,判官根本就無視於鎌倉殿下的存在。忘了主君是武衛(賴朝)一個人,簡直當自己就是主君,甚至好像還認為這次大勝利,都是靠他一個人才完成的。別的家臣都覺得很可笑,一點都不尊敬他。」

※※※

義經屬於某種癡呆吧?他完全沒有感覺到部下或同僚們的心態。

「我是鎌倉殿下的弟弟。」

他自己坐在近乎架空的雲端之上。而且,他認為自己消滅了平家,建立了大功勞,相信會使哥哥賴朝狂喜不已,根本沒想到他的大功勞反而讓哥哥感到恐怖戰慄。

京都這時正值晚春。義經在這舒暢的季節中,沉迷於自己的癖好裏。他已經有了很多的寵妾,不只是平大納言時忠的女兒,還有久我大臣之女、唐橋大納言之女、鳥飼中納言之女……很多公卿的女兒都來陪宿。

「真羨慕義經的艷福。」

法皇興奮的說著,對他而言,他從來沒有享過這種艷福。

「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九郎了!」

法皇常常在公卿們面前講出這種話。在公卿耳中,這句話有重要的意義:

——不知道將來義經會飛黃騰達到甚麼程度?

法皇有如對此事提出保證似的。公卿們想,法皇會不會像以前對平清盛一樣,給義經那麼高的官位呢?如果會,就得趕快把女兒嫁給義經,當他的岳父,這樣比較聰明吧?如下級公卿二條右典廏,就半開玩笑地每天在御所表示:

——我也想有個女兒,好讓她嫁給義經。

法皇自然很高興公卿們這種氣氛。把義經變成宮廷的俘虜,漸漸讓他跟賴朝對抗,以壓制賴朝的勢力,這是法皇的策略,既然如此,俘虜他最好的辦法,就是女人。公卿們變成義經的岳父,他們的女兒生下義經的孩子,可使義經逐漸無法擺脫宮廷。

——可是,義經還喜歡白拍子【註:平安朝末期的一種歌舞,或跳此歌舞的妓女】。

法皇只有在聽到這一點時,面露難色。法皇喜歡今樣【註:類似現在的流行歌曲】,也喜歡白拍子。他不是嫉妬同好者,不過,他可不能讓妓女消耗義經的精力。

「光是出入義經房中的白拍子妓女,就有五人之多。」

法皇聽到這消息,感到很驚訝。

義經除了正室河越太郎的女兒鄉御前之外,包括平時忠的女兒拉比在內,已擁有十二、三個公卿或官吏的女兒了,現在再加上五個妓女,真是太好色了!

——自古以來有這樣的男子嗎?

法皇驚訝於義經從不饜足地喜好女色。而且,五個妓女中,有一個還是京都名妓「靜」。

法皇羨慕得喊出聲。雖然如此,法皇自然沒有對妓女動過好色之心。靜很會跳舞,法皇曾經看過她的舞姿。

(義經對那個靜……)

法皇對此事別有感觸,伴隨著栩栩如生的想像。法皇是在壽永二年的盛夏看到靜的舞姿,正好是平家在京都的末期,木曾義仲要進入京都之時。

當時天下正處於大旱,京都鬧饑荒,餓死者填滿了整個鴨河原,連貴族或官吏都跑到別人家討飯吃。朝廷中只有佛事、神事,沒有政治。為了拯救天下,在宮廷所屬的神泉苑舉辦了百年來絕無僅有的盛大祈雨祭典。

五月,炎旱,越旬,在神泉舉行祈雨儀式。

百練抄上這麼寫著。

祈雨時,為了取悅神,必須獻上表演,因此從京都內外選來善於歌舞的女孩數千人,再從這數千人中嚴格選出一百名優秀者,在神泉苑的舞台上表演。參加女踏歌者的年齡都在十二、三歲,因為是祭拜神明,所以沒有脫離童女期的女孩。靜也是其中之一。

——她是神之子嗎?

她的美貌引起大家熱烈的談論,由於舞技絕妙,大家的眼光都被她的舞姿吸引。法皇也只把視線轉向靜。

「聲音也很好,簡直就像天籟了。她的聲音,一定會使雲端上的龍神感到喜悅。」法皇說。

法皇從年輕時代就熱中今樣,到現在也仍無法一天不唱今樣,他喜愛玩樂到異乎尋常的地步,因此這評語可不是泛泛之見。

「她是誰的孩子?」

法皇一問,左右就回答:

「是磯禪師的孩子。」

法皇一聽,重新揉亮眼睛。

當前論歌舞者,沒有人不知道磯禪師,她雖然身分卑賤,卻是這領域的權威,經常出入御所。

所謂的白拍子,是專跳男舞的妓女。男舞就是女人在假髮上頂著立烏帽子,穿著白色水干,配著白鞘卷的太刀等男性裝束,穿紅色褲裙唱歌跳舞。這種歌舞似乎數十年前就有了,可是在法皇記憶中:

——白拍子舞的創始者是磯禪師。

不管是否從以前就有,想出適合這種舞的樂器,使這種舞再度興起的,是磯禪師這個女人吧?這種舞蹈的特徵是不用弦樂器,只用鼓、笛、銅鑼等打擊樂器伴奏,歌曲是用流行歌謠,很多人一起跳舞的時候就合唱。在神泉苑的百人舞就是這種舞樂。

「神泉苑表演舞蹈的時候,義經在嗎?」法皇問。

「他不在。」

左右回答。

他應該不可能在才對,當時京都的主人是平家。可是,兩個月後,平家慌忙逃離京都,替代平家的木曾義仲率領北國士兵進京。

「現在想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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