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濤之上

太陽西斜,山、海的顏色都已轉濃。海峽的戰鬥還在繼續著。平家的船零散飄盪在夕陽餘暉下的海面上,任何人一眼都可以認定他們戰敗了。

——到此為止了!

平知盛將令旗丟往海裏,他要趁還有餘力時,準備自殺。對知盛來講,日本史上最豪華的一族,最後的結局必須配得上他們華麗的身分。

「全族的人和所有女性,是你們該覺悟的時刻了。武士們、女人們,快點準備殉身吧!」

他說了這些話後,便離開軍船,上了御座船,拿起掃把,用力把座墊掃出去,宣告戰爭結束,要大家有所覺悟。

「知道了!」

他的母親二位之尼站了起來,妹妹建禮門院似乎也很清楚知盛的意思,拿了兩個硯台放入懷裏,以便增加沉入海底的重量。女官來到她身後,梳理她的頭髮。只有長兄宗盛突然變得很焦躁,在附近來回踱步。

知盛來到船首,眺望海面。

觸目所及,整個海灣都是白旗飄盪,白旗大聲喊著往前劃來,要迎擊的平家船幾乎都只載著白骨。有些搖著櫓移動的船,也都是往反方向想逃離戰場。

不過,還有個例外。

只剩一艘船還在戰鬥,那就是表弟能登守教經的軍船。只有這艘船似乎還不知道已經敗了,仍精力充沛地闖入源氏船團中進行殺戮。船邊井然有序的立著盾牌,盾牌上插著無數支源氏射來的箭,他們還是繼續前進著。紅旗翻動,旗上的紅色有如沾上血一般鮮明。

教經立在船頭,大步跨腳,無休止的射箭。敵人都感到害怕。教經的船一接近,源氏船的櫓聲也變得快速,四散逃走。

(能登守真厲害啊!)

知盛想。

在這個時代,源、平兩家合起來,恐怕仍沒有人比得上能登守教經的武勇。教經已看出戰敗,決定赴死,為了送自己一份死亡禮物而拚命奮戰。戰勝的源氏武者避開他,不想白白丟了性命。既然已經贏了,不活著拿賞賜太劃不來。

(只是無用的殺生。)

知盛想。

戰爭進行到此一地步,就應該自殺,不應該瘋狂殺人。

「能登守殿下!」知盛在海風中喊叫:「造太多罪孽,會變成子孫的業障,別再亂來了!」

他一說,教經立刻回頭。

很意外的,教經一臉哭喪的表情。

「我不要死!」

他想在敵陣中被射殺而死,可是卻沒有敵人要殺他。

教經氣憤得對源氏喊叫著:

「殺了我吧!否則就生擒我,把我逮捕去鎌倉,帶我到賴朝面前。」

可是源氏的士兵怕他,不願意接近他。教經一直往前衝。他從這次會戰一開始,就在找一個人:九郎義經。他在知盛授命下要取義經的性命,可是戰爭結束了,他還是不知道義經在哪裏。

(再找一次!)

他嘗試最後一次衝刺。這一天,教經穿著紅底錦緞直垂,唐綾護胸盔甲,可是不知道為甚麼,他扯掉盔甲腰下的圍兜,露出身子,這樣行動就比較敏捷。他的盔甲也丟到海裏,頭髮鬆散,讓海風吹著頭髮,樣子十分可怕。

「劃!」

他命令部下筆直衝向源氏船團。他們緩慢地劃著,最後進入中軍。這個男人的膽識,大到簡直像檢非違使在搜索犯人。他對著源氏船喊著:

「我是能登守,九郎在那條船上嗎?」

即使如此,源氏還是無法對他出手。

能登守教經急了,如此一來,只好登上較顯眼的源氏船,一艘一艘找。

「我要拋棄這條船。」他對自己的部下說:「等我一上了源氏船,你們就快划走,快逃吧!」

他躍上源氏船後,下級武士就跳入海中逃跑。而教經一知道義經不在船上,就跳上別艘船。

這一天,義經發現教經的目標是自己,下午就趕緊把早上穿的盔甲換掉,換上一件樸素而不顯眼的盔甲,而且還上了小船,所以教經找不到他。

教經不知道找了幾艘船,終於看到一個膚色白皙、身材矮小的年輕人。

「是九郎嗎?」

教經重新提好太刀。但是年輕人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跳到隔壁的船上,像隻蝴蝶般。

「你還逃?回來!」

教經緊追在後,跳往隔壁的船,瞬間好像落下大石似的,船搖擺得很厲害。教經為了保持身體平衡,暫時用力岔開雙腿站著。這時,義經已經在另一艘船上了。

「教經,來啊!」義經看著他。

他眼睛細長,非常好看,但面無表情,身上穿著沉重的裝備,抱著弓,竟然還能敏捷的跳躍,毫無慌亂之色。

「逃跑太卑鄙了吧!」

教經一說,義經就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

「大將要愛惜生命。」

教經繼續追趕。義經輕飄飄的跳向其他的船,一艘跳過一艘,終於越來越遠。

教經不得不放棄。既然如此,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只剩下死亡一途了。源氏有數百艘船聚集在附近,圍成一個圓圈,教經就在這個圓圈裡面,動彈不得。

「跟我打吧!跟我打吧!還是源氏都沒人了呢?」

他站在船上叫喊著,可是沒有一條船應聲出來。

有個善用大刀的男子安芸太郎實光,來自土佐國(高知縣)安芸庄的海邊村莊,他在義經攻擊屋島以前就臣屬於源氏,聽說他的力氣是三十個人的總合,坂東武者沒有人比得過。他的弟弟次郎也是個大力士,部下中某人也很自豪於自己的力氣。

「就算那個能登守是鬼,我們三個人一起跟他打,也應該不會輸。」

他們說著便把船劃過去,跳上教經的船。

教經先抬起一隻腳,把那名部下踢入海裏,然後把安芸太郎抓起來,接著又抓住弟弟次郎。他緊緊的把哥哥夾在左臂下,弟弟夾在右脇下。

「你們真可愛,來得好,現在陪我死吧!」

他說著縱身跳入海中,濺起水花,然後冒了一點水泡,可是三個人都沒有再浮上來。

※※※

平家一族一個個死去。知盛回到自己的軍船,為了跳水,在盔甲外再穿上一套盔甲。乳母的兒子伊賀平內也跟他一樣穿了兩層盔甲,主僕二人手牽著手跳入海裏。門脇中納言教盛背著錨,身上捆著繩索跳下海,小松新三位資盛和還殘留著少年氣息的弟弟少將有盛一起跳水。只有擁有左馬頭官銜的行盛不願意自殺,寧願戰死,他自己划船殺入源氏之中,全力戰鬥而死。

御座船的女人們也都忙著準備跳水。

二位之尼是宗盛、知盛、建禮門院的母親,是這一族婦女的統治者。她的死亡裝扮是淡黃色的二衣,白褲旁的開口夾在腰部,將三種神器中的神劍插在腰帶上,神璽之箱則頂在頭上。然後她叫來外孫,亦即還是孩童的天子,把他抱起來。

「你變重了!」她說。

幼帝這時候才八歲。

「跟我一起來吧!」

她一說,幼帝起疑了。

「尼要去哪裏?」幼帝問。

「去海浪的世界。」

「在哪裏?」

二位之尼指著眼前排在船頭前進的源氏船說:

「要逃離關東人之手,就只能逃往海浪下的城市,來,走吧!」

幼帝完全瞭解了,他沒有不悅之色,只朝東方合掌。

根據後來被源氏救起的按察局所說,幼帝拜過東方的伊勢大神宮後,又面向西方,朝正要前去的淨土合掌。二位之尼還誦唱了辭世之歌。

我知道,

在御裳濯川的水流中,

在海浪底部,

有城市。

然後,二位之尼和幼帝一起沉入海底,水花濺起,接著,按察局也隱身浪潮間。

※※※

義經很焦急,他自從度過戰鬥危險期之後,便不斷對部下說:

「建立軍功是很好,但最重要的是找到神器。找到神器的人,可說是這次最大的功臣。」

後白河法皇曾提到這件事,賴朝也一直很囉唆的叮嚀著。如果拿不到神器,最傷腦筋的就是後白河法皇了。法皇因為安德帝被平家帶走,才不得已立另一個孫子即位,也就是後鳥羽帝。嚴格來講,他是偽帝。自古以來,帝位都是神授的,沒有神器就不能即位。世人也都很清楚這一點,有人很囉唆的說:

「在源氏武權下被立的新帝,很可惜只擁有一半的資格,只是半帝。」

如果沒有獲得神器,不只是後白河法皇,甚至也關係到鎌倉的威信。

賴朝把尋找神器的重任交託給義經。

(神器有那麼重要嗎?)

對政治很遲鈍的義經,多少有點不解,因此對找神器不太熱心。他的不熱心,在攻下屋島後遭到賴朝責罵。義經雖然不熱中此事,不過,展開壇浦之戰後,他的作戰計劃就不只是戰鬥,還包括尋找神器,因此作起戰來就辛苦多了。

「神器恐怕被供奉在御座船上吧?別射御座船!別亂殺人!」

他叮嚀各將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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