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八百艘

平知盛已經是三十多歲的男人了。

「提到平家,就要提知盛殿下。」

連京都都這麼傳說著,意思是在貴族化的平家中,論武將的能力,就數知盛最好。

他是清盛的第四個兒子。

「他繼承了濃厚的相國入道(清盛)的血統。」大家都這麼說。

平家的武士私底下都認為,他雖然沒有清盛優秀的政治手腕,可是在武將的能力上遠超過清盛。

雖說知盛是清盛的第四個兒子,其實他是次男。清盛的長子重盛、次子基盛都早死,因此三男宗盛成為當家,知盛就是宗盛的弟弟,大家通稱他為「新中納言殿下」。

他的母親是二位之尼,俗稱平時子,乃貴族出身,是清盛的第三個妻子,生了宗盛、知盛、重衡。

「知盛真是生錯了!」

這是二位之尼常掛在嘴上的話,意思是知盛對公卿的優雅才藝一樣都不會。

平家人都擁有藝術天分,如撰歌人薩摩守忠度的歌道、外號「櫻梅少將」的平維盛的舞蹈等,善於詩歌管絃的人也很多。可是,只有知盛從年輕時就在這方面表現平庸,他的名字自然也沒有出現在御所女官們的口中。

——知盛殿下很無趣,也沒有感情。

大家都這麼說他。

例如,他偷跑去妻子家中時,既不會作取悅女人的情歌,也不會說點好聽的話。

可是,隨著平家面臨越來越大的困境,平家武士都說:

「新中納言(知盛)怎麼打算?作戰的進退要問新中納言。要是靠他策馬戰鬥,就不會輸。」

事實上,一遇到作戰,這個皮膚白皙的大塊頭男子,比平家其他貴族還鎮定,也更會率領部下。在戰場上,他巧妙的率兵進退,比任何人都勇敢,他負責的戰局幾乎都獲勝,由此可見他的勇猛。

源氏最初舉兵的源三位賴政之亂時,賴政在宇治平等院附近佈陣,拉掉宇治川橋的橋板,與平家對戰,而知盛指揮平家軍。當士兵因為源氏箭如雨下而退縮時,他鼓勵大家渡河,擊垮了賴政的軍隊。

另外,響應賴政舉兵而在近江作亂的山本義經(不是九郎義經),也是由他鎮壓的。養和二年,他在美濃和源氏的謀將新宮十郎行家交戰,大破新宮,使其潰敗逃走。

後來,他率領北陸、信州的士兵,當木曾兵進攻京都,哥哥宗盛狼狽的帶著全族拋棄京都往西逃時,只有知盛一人反對。

「給我一支軍隊,我會守住京都,擊退義仲的軍隊。不要退!」

他這麼主張,可是宗盛不聽。這位常勝將軍知盛唯一經歷過的敗仗,大概就是一之谷之戰吧?在一之谷的城塞中,知盛負責防衛東門,可是因為義經的突擊,使城內一片混亂,他與破門而入的兒玉黨作戰被打敗,不得不逃往海上。這次敗仗時,知盛讓馬浮在水上,游到海灣的平家船邊,可是船太小,載不下馬。

「沒辦法了!」

知盛是個決斷很快的男子。

他下決心棄馬,自己一個人爬上船,然後用力鞭打還游在海面上的馬。

「回陸地上活下去吧!」他說。

馬已經跟主人分開,往陸地游去。這時,在船上的阿波土豪田口成能說:

「那是匹名馬,真可惜!」

接著,他安箭於弓,作勢要射殺那匹馬。知盛很驚訝,大聲斥責他:

「牠太可憐了吧?」

「可是,那匹名馬會變成源氏武者的。讓牠活下去會增加源氏的戰力,可憐牠對我們沒甚麼用處。」

「有壞處嗎?」

「說有壞處就有。」

「忍受這點壞處,是武門的一種情分。」知盛說。

※※※

知盛不在屋島的本營,這是義經突擊屋島成功的原因之一。義經很在意知盛,佔領屋島後,便馬上把平家的俘虜叫來。

「新中納言殿下在屋島本營嗎?」

「不在!」俘虜回答。

義經點頭,難怪!要是知盛在的話,宗盛等人就不會慌張離開屋島。

「新中納言在哪裏?」

「在壇浦。」俘虜回答。

「做甚麼?」

「在欺凌三河守(範賴)殿下。」

看到俘虜昂首說話的樣子,就知道知盛的存在,甚至使這樣一個小兵,在此時仍視之為平家的驕傲。

知盛確實如俘虜所說的,正遠離屋島大本營,指揮特別行動艦隊封鎖下關海峽。

他以彥島為本營。彥島是本州最西端的小島,在下關海峽之西,小得像本州和九州之間的墊腳石。知盛指揮平家艦隊,準備在彥島封鎖登陸九州的源氏軍,截斷他們的補給,讓他們無法活下去。這個目的成功了。

「源氏是老鼠。」

這是知盛的口頭禪。

因為範賴登陸九州,使老鼠大量繁殖。要驅逐這一大群老鼠,就必須放貓出來,可是,平家缺少陸上兵力以及善於騎射的精兵——也就是貓。因此,知盛運用平家在海上的優勢,帶著水軍封鎖下關海峽,使範賴的源氏軍與本土失去聯絡。

「繼續這種戰法,平家會贏。」這是知盛的判斷。

應該是這樣吧?在瀨戶內海東方,哥哥宗盛率領本軍,駐紮在四國東北的屋島,維持大坂灣的制海權,並壓迫著京都。另一方面,在西邊,知盛控制著下關海峽,東西彼此聯繫,想把源氏的遠征軍餓死。目前的戰略達到這個目的了,範賴已好幾次向鎌倉哭訴窘況。

「瀨戶內海是平家的海域。源氏如果進入,一定會葬身海底。」知盛這麼說。

他的超級戰略,歷史上無人可出其右。

二月二十四日,瀨戶內海一帶下起細雨,晨霧籠罩整個海峽,看不到本土和九州的山影。

「這種日子更要小心。」

彥島的知盛嚴密告誡手下的哨戒部隊,嚴防九州的源氏穿越封鎖網,前往本土。

「就算發現小船在海上飄,也要查清楚船上的人。」知盛命令哨戒船。

在知盛指揮下的士兵,跟屋島平家的士兵完全不同,他們士氣高漲,令人懷疑是否同樣為平家軍。他們相信知盛的軍事才華,是知盛戰略構想的信徒,認為只要有知盛在,平家就會獲勝。

這一天,霧在下午散去。可是,海上的哨戒船卻發現有意外的船團靠近,一群巨大的唐船正從東方進入海峽。

「是源氏嗎?」知盛想。

可是,源氏應該沒有航行外洋的巨船。知盛的哨戒船成群往船團划去,終於看到每艘船上都掛著紅旗,全被雨淋得濕透,風吹也飄不動,垂掛在旗杆上扭成一團。

「是屋島的船嗎?」知盛的哨戒船喊叫著。

「是皇帝的御座船。」

「該通知前內大臣(宗盛)了。可是,他們為甚麼來這裡呢?」

船團緩緩進駐彥島。

「難道……」

知盛爬上望樓觀看,原來是哥哥宗盛的船團。幼帝的御座船正把帆降到一半,駕了進來。知盛慌忙整頓軍裝,下到港口的路上。

彥島的港口福浦既窄又深,當地人都稱之為:

——不須要下錨的海邊。

進入這裡,就算外海風浪有點大,船隻也不會搖晃。平家船隊已經依序入港停泊,由士兵先下船,然後宗盛奉神器來到海邊,知盛俯伏於地迎接他。接著,幼帝被按察局牽著手登陸,建禮門院、二位之尼等女官緊接著也下船。所有的士兵都登陸了。

——為甚麼來這裡?

知盛想這樣問,可是,面對幼帝行幸的種種禮節,他不能出聲詢問,只好先把幼帝迎接到本營,安好御座所。

(傷腦筋!)

知盛想跟哥哥宗盛單獨相處。可是,宗盛與生母二位之尼及妹妹建禮門院混坐在一起,他的表情好像浸泡在水裏一般,飄飄盪盪的。知盛靠近他,拉了一下宗盛的袖子。

「哥哥,來這裡一下。」

「我知道,你要問我為甚麼被打敗吧?」

「打敗?哥哥,你打敗仗了嗎?」

「沒辦法,九郎來屋島了。」

(九郎!)

知盛抓住宗盛的袖子,把他拖進一間塗籠【註:泥牆小屋】裏,讓他坐下。

「沒有座墊嗎?臀部會凍著的。」宗盛迷惑著。

「哥哥,你是平家一族的當家,你現在稍微振作點好不好?」

「給我墊子!坐了那麼久的船,我下面有點不舒服。」他指的是痔瘡惡化。

(哥哥真的是父親清盛的兒子嗎?)

知盛看著宗盛寬闊的臉,想起這個疑問。很久以前就有傳言說,宗盛不是清盛的兒子,知盛早就聽過這傳言,還聽說宗盛是京都清水坂北一對製傘夫婦的兒子。

平相國入道清盛的第一任妻子,是高階基章的女兒。她生了長男重盛之後,沒有幾年就死了。接著,清盛娶了現在的二位之尼平時子。這位婦人出身於貴族平氏(與武家平氏不同支系),是平時信之女,進門後馬上就懷孕了,並回娘家生產,然而,生出來的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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