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葉之車

「騙人——」

源氏在一之谷大勝的消息傳來時,連院的女人也歪著頭不相信。是不是傳錯了?

「就算是真的,也無法令人相信是這麼大的勝利!」

不只是宮女們,連宮廷最高首腦右大臣九條兼實都這麼想:

「恐怕是誤傳吧?」

源氏的人數那麼少,怎麼可能攻破平家大軍?

「這簡直是以卵擊石,令人難以相信。」

可是,這卻是事實。

源氏明確的證實這場勝利是事實。二月八日破曉,兵庫來的傳騎進入京都之後,說道:

「平家的大將中,有九人被我方打死了。」

整個京都受到很大的衝擊。

這九個人的名字是平通盛、平忠度、平知章、平業盛、平經俊、平盛俊、平師盛、平敦盛、平經正。還有一個活捉者是平重衡。

一場戰鬥中,竟能殺掉這麼多將領,這種例子別說在日本沒有,就連在中國也很少見。

平家其他被打死的將士有千餘人,還有很多人逃往海上。總大將宗盛也逃了,他帶著安德天皇逃往讚岐(香川縣)的屋島。對源氏來講,最大的失敗是讓宗盛逃走以及沒有搶回神器。可是,這不過是因為他們沒有可以追擊的海軍軍隊。

「可是,為甚麼他們能獲得這麼大的勝利呢?」

後白河法皇詢問報告者。法皇想知道奇蹟是如何發生的。仔細問知詳情後,他想:

(看來,是九郎義經讓奇蹟發生的。)

聽說那個年輕人帶著極少數騎兵從京都消失,出人意料之外地取道丹波路,在丹波森林迂迴繞道,突然出現在敵人一之谷後方。義經出現以前,平家佔了優勢,他一出現,使戰況為之一變。義經反擊成功,立刻放火燒了敵方的大本營,黑煙覆蓋了三里寬的一之谷城,使平家戰意盡失。總而言之,義經想出了辦法,在自己的指揮下執行戰術,把平家擊潰。

「那個年輕人嗎?」

後白河法皇有點難以置信。那個膚色白皙,身材矮小,怎麼看都不起眼的年輕人,哪裏有這種天才呢?

第二天,一切都清楚了。傳說中的義經,帶著平家的首級匣提前凱旋迴京。

整個京都都沸騰了。群眾聚集在墨染附近到六條堀川的凱旋之路上,約有十萬多人,爭著想看一眼這個像神一般的天才。

弁慶走在義經後面。

(就是這個……會戰的趣味就在此。這種趣味,僧侶的世界裡沒有,公卿的世界裡也沒有。)

弁慶想。

義經在幾年前只是個流浪兒,昨天還是個沒沒無聞的年輕人,可是,今天他是神!戰爭使他有了這樣的變化。只有戰爭這樣大的生命賭注,才會出現這種奇蹟。

義經在六條堀川館與軍隊分手,然後率領幾名士兵進入法皇御所。法皇正在等他。

「你做得很好!」

法皇忍不住叫了起來。他的喊叫聲落在俯伏階梯下的義經耳中,義經像獲得父親稱讚的小孩似的,既興奮又感動,雙肩抖動著,眼淚沾濕了庭中的沙地。

「你是古今罕見的名將。」法皇接著說道,然後他沉默了。

(我是不是誇獎得有點過頭了?)

法皇想。不可以助長義經的氣勢,以前曾有過木曾的惡例。

「可是,」法皇慢慢說著:「只有一個瑕疵,就是沒能拿回神器。為甚麼不去追擊逃走的宗盛呢?」

義經驚訝地抬起頭。

「說說你的理由。」

(沒用的。)

義經想。就算要追,源氏也沒有軍船,一艘都沒有。從瀨戶內海到熊野、九州的水軍,全都在平家的控制之下。

「我們……沒有軍船。」

他這麼一說,法皇掀開了御簾,進一步氣勢威猛地壓制他。

「沒有軍船,也沒有水軍,這樣的話,源氏永遠都無法消滅平家了吧?神器也永遠無法回到京都了嗎?」

「不會的。」

義經俯伏於地,像被冰雨淋濕的小鳥一般,盔甲的護腕發著抖,恐懼與憤怒同時爆發。可是法皇滿足了,因為義經因自己的話而恐懼。

(這是個純潔善良的年輕人。)

「不過,」法皇恢復原來稱讚的態度,「這次稀有的戰勝畢竟值得高興,一切都歸功於你正確的領導。」

他又鬆了口。義經平伏於地,聽信法皇口中溜出的巧言,就像法皇馴服的一匹馬般,天真的感動著。

※※※

另一方面,一之谷戰勝的消息傳進鎌倉,是在四天後。賴朝當然非常高興,這個平常像古老沼澤般沉靜的男子,站起來搖著來報者的身子,不斷逼問著:

「真的嗎?」

確定之後,這個信仰虔誠的男子立刻派人去他日前才皈依的三社唸經拜謝。所謂三社就是三島大明神、箱根權現、伊豆山權現。

「別浪費時間。」

他自己則慌忙離開住處,去鶴岡八幡宮參拜,坐在社前親自唸誦法華經。這是他聽到戰勝後的第一個舉動。

從八幡宮回到府邸後,北條時政等主要人物已經都聚集前來。

賴朝掀開御簾,命文官大江廣元重新宣告一之谷的戰勝消息。

「這全靠大家的努力和神佛保祐。」

可是,他卻連一句「是義經的勇敢與奮戰」或「義經的功勞不小」都沒有說,甚至連義經的名字也不提。若問他原因,他會回答:

「因為危險。」

把這麼出乎意料的大勝利、大功勞,全部歸在義經一人名下,在政治上是很危險的。

這一晚,賴朝叫來謀臣大江廣元,單獨與他討論今後的政策。席上,廣元說了句很微妙的話:

「戰勝之大,大得有點過頭了。」

廣元是京都的落魄官吏,特別容易覺察這類微妙之處,並能夠表達出來。

「現在,最好是有點限度的勝利比較好。」

「何謂有限度?」

賴朝問。其實賴朝瞭解廣元的意思。

「就是最好經歷苦戰,最後終於打贏平家這類的勝利。」

「這樣比較好嗎?」

「大功勞會製造出妖怪。」

「所謂妖怪是指誰?」

「您知道!」廣元噤口。

賴朝知道他說的是義經。

「臣惶恐,」廣元再度低聲說道:「九郎御曹司的性格很浮誇,現在他一定得意洋洋。」

「他的確是這種個性。」

「還有,你也知道法皇……」

法皇一定會煽動九郎御曹司,將他納入掌握之中,藉著他成立對抗鎌倉賴朝的反對勢力。

「一定會的,你應該要小心。」廣元說。

「原來如此!」賴朝重重的點頭。

賴朝比任何人都清楚義經的個性。沒想到他竟然有這麼強的作戰天分!可是,作戰之外的事情,他就判若兩人,他對政治的遲鈍、對事物的輕率、過高的自負心態、毫無限度的天真,簡直就像個小孩,甚至近乎癡呆。

「可是,」廣元話鋒一轉:「我們的目標是院。」

簡而言之,義經根本不是甚麼大問題,目標在法皇。

「不過,這次作戰勝利是很有趣的。」

廣元的意思是,這次勝利使鎌倉成為可以與京都抗衡的勢力,不只是關東的地方政權。

「啊!」賴朝一聽,拍了一下手。

「廣元,你也想到這一點了嗎?」

「那麼,剩下的敵人就是院了。」

「不!等一下,」賴朝似乎怕了:「還沒到那地步。」

「不!有到這地步。現在應該讓京都人看看鎌倉有多偉大。」

「等一下,院會相信我們的力量有急速膨脹到那地步嗎?我們一廂情願是沒用的。」

「派人去探查情況吧!而且,也必須多少利用一下九郎御曹司受歡迎這一點。」

鎌倉的上奏使往西方飛奔。

二月二十五日,上奏使入京,立刻透過院的近臣高階泰經上奏法皇。

上奏的主旨有以下三點——

一、近畿地方的武士全交由義經指揮。

二、討伐平家必須進行海戰,雖然礙於船隻不足,可是總有一天會進行決戰,特任命義經為這場決戰的總大將。

三、將士的行賞不交由院來執行,賴朝將於日後另行論功行賞。

第一點和第二點,任命義經為京都和近畿的總大將,以及討伐平家的總指揮。

「這是當然。」法皇毫無異議,心情很好:「任命義經的話,我們也比較安心。」

可是,上奏者唸到第三點時,法皇的臉色變了。

「這是甚麼?」

「談賞罰之事。」

「奇怪!對軍官的賞罰,竟然要由兵衛佐賴朝這麼一個小官來決定嗎?」

法皇認為這不合道理。

上次討伐一之谷平家的範賴、義經等源氏軍隊,不是賴朝的私人軍隊,他們既然接受了院宣,就是「官軍」,官軍的賞罰權當然在朝廷手上。

「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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