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途末路的木曾

——新宮叔叔!

木曾義仲天真而熱情的對待叔叔新宮十郎。

對被賴朝拋棄的行家來講,這使他再滿足不過了。以行家的謀略家眼光來看義仲,他是個跟賴朝完全相反的人。

(真是個很不錯的人!)

他沒有賴朝的教養,很鄉下氣,毫無京都式的嗜好,但卻是個大好人,在軍中燒爐火時,不管對方是小兵或大將,他都會毫無分別的招手,請對方來取暖。

——你也來!你也來!

他是個無法忍受有人凍死的男人吧!

他對老朋友或親戚也非常熱情親切。

(他毫無惡意!)

這是行家觀察的結果。行家所說的「惡意」,可以說成「政治眼光」。例如,義仲若借兵給叔叔行家,讓他擁有權力,禮遇他,行家可能會漸漸喧賓奪主。可是義仲卻毫無這種危機意識,他總是真心表示:

——希望叔叔也有成就。

也就是希望行家發跡之意。正如行家的看法,要奪取天下的大將,理所當然必須具備的政治眼光,義仲一點都沒有。他有的只是能夠策馬奔馳,射穿敵人胸膛的能力,這方面的蠻勇真是無人比得過他。

(我就不同。)

行家開始瞭解,自己若要指揮作戰,將會連戰連敗,敗到連自己都感到好笑的地步。可是,若論謀略與辯才,除了賴朝,他有自信不輸給源家任何一人。更何況義仲對謀略或政治,簡直就像嬰兒般無知。

(現在,不得不利用義仲的善良和武力。畢竟在源家過去的系譜中,從沒出現過像義仲這麼強的人。可憐的是他只是強,卻沒有惡意。)

行家暗想,不!是光明正大的盤算:惡意是他的武器,他要慢慢累積政治力量,取義仲的地盤而代之,掌握源氏的主導權,創造出足以抵抗關東賴朝的勢力。

行家是個善辯的謀略家,可是卻非常輕率,他常常在軍中讓人感受到他的奪權計劃,對義仲的態度也露出一點痕跡。例如,在前往京都的南下軍隊中,他對人說:

「我不是在木曾殿下的麾下,我跟木曾殿下是對等的,不,就叔姪身分的長幼秩序來看,我的地位還在他之上。」

行家、義仲及義經所屬的源家中,長者只有目前人在鎌倉的賴朝。這情況使行家很生氣,可是,確實只有賴朝地位不同。

「賴朝是我的姪子,卻有那東西。」

連行家也不得不承認。「那東西」指的是源家世代相傳的家寶:源太產衣與髥切太刀,是賴朝自義朝處繼承而來。根據行家的論調,除了賴朝以外,義仲和自己是同一個階級。不!若論叔姪身分,自己還高過義仲。

——他講甚麼瘋話!

義仲的部將們打從心底無法苟同行家自大的態度。以前鎌倉的賴朝討厭他,趕他出去,他像隻被雨淋濕的野狗般,來到義仲的營帳下尋求庇護,義仲的幕僚們都知道行家當時的狼狽模樣。現在怎麼還有臉擺出叔叔的架子?眾人都這麼想著,可是當事人義仲卻說:

「叔叔不善於戰鬥,至少讓他在自家人面前威風一下吧!」

義仲根本不視之為問題。

終於要從北陸發兵,進攻京都了。

「木曾,請讓我單獨行動。」

行家要求個別行動。他的想法是,如果混在義仲的軍旅中,任何人都會認為他是義仲的部將;若個別行動,另組軍隊,世人就會視他為同級的大將。

「好啊!」

對骨肉毫無慾望,對同族而言簡直可說是政治白癡的義仲,竟然說:

「叔叔說得對。」

他立刻分派一部份北陸兵給行家。行家就是看上義仲的好講話吧?

「一樣是姪子,可是你就跟賴朝不一樣,你對叔叔真孝順。」

他稱讚木曾,先一步離開北陸,進了伊賀、大和,在當地大舉召募士兵。

(我可以召募很多士兵。)

行家有這種自信。平家在北陸俱利伽羅頂敗北後,近畿各地發生許多爭鬥,伊賀或大和的土豪無賴們,也起而反叛當地平家系統的國司或目代。此時行家來到,舉起源氏的白旗到處鼓吹:

「今後是源氏的世界了。若太晚交出名簿,你們會後悔的。」

於是立刻引起一陣旋風。陸續有人前來拜會,而行家在新宮時有深厚關係的熊野、吉野的神領武士們,也陸續加入他的麾下,軍隊數量大為膨脹。他們跟賴朝的坂東軍不同,雖然一樣是武士,近畿或北陸的士兵並不算優秀。坂東發達的武士道德觀,在近畿或北陸尚未成熟,武功也有一大段差距,召募來的人中,甚至很多是連土地都沒有的流浪漢。

這就是行家的軍隊。

他配合義仲的本軍,從南北兩方攻入京都。由北而來的義仲在琵琶湖附近集結大軍,自己也爬上可以俯瞰京都的叡山,駐紮本營。

行家則接受從南面進攻的命令,離開伊賀,進入山城(京都市以及其周邊),在宇志附近集結大軍。

這時是壽永二年七月。

※※※

在平家六波羅本營中,不斷有情報傳入:

——京都已經被白旗包圍了。

平家應該要做出決戰與否的決斷。然而,總帥宗盛已秘密決定放棄京都,他認為除此之外別無良策。

自古以來,沒有任何地方像京都盆地一樣,在戰略條件上如此不利於防守吧?雖然是盆地,可是南部卻開了一個大口,光是防守南方山麓,就非要一、二萬的兵力才夠。

此外,東、西、北三方的出入口很寬闊,毫無險要之處,不適合守城。而且,這個都市居住人口很多,一旦被包圍,市民的糧食會不足,窮困的貴族或庶民就會暗通敵人吧?在戰術上,要防衛京都可說是不可能。

清盛已經看出了這一點,在死前留給宗盛一則戰略:

——放棄吧!

放棄京都往西海走,以那裏的豐饒糧食及偏袒平家的勢力為憑藉,尋找決戰的機會,可是,重要的是,絕對要把天皇和法皇帶走。只要本軍擁有天皇和法皇,平家就是官府的軍隊,即使軍隊在海上,海上也是皇都,可以任平家隨心所欲下達天皇命令,宣告佈達。這是清盛臨死前留下來以防萬一的戰略,如今竟然不得已派上用場了。

(必須保密到最後關頭。)

宗盛這麼想。如果洩漏消息,朝廷將會不安,會先行逃亡。不過,目前天皇應該不會有問題,天子安德帝才五歲,每天都住在生母建禮門院德子的娘家,亦即在平家的六波羅中,也等於是掌握在平家手中。

後白河法皇就沒那麼簡單。賴朝後來暗暗咒罵他:

——日本第一大天狗。

他可說是個妖怪般的權謀家,善用心機,總是能洞察先機,而且採取行動之迅速,簡直讓人驚訝得以為他不是王家之人。不知道他會不會落入平家網中?

總之,宗盛極度保密著。

「要從京都撤退!」

他向族人下達命令時,是義仲佈陣於叡山的七月二十四日晚上。然而還是太遲了!

住在法住寺御所的法皇,不知道透過甚麼管道在當晚獲得密報,或是憑著天賦的直覺,竟趁著月色昏暗時刻,從京都消失了,連侍臣及愛妾都不知道。法皇只將逃亡計劃告訴一個人:

——你陪我去。

這個人不是公卿大臣,而是北面武士鼓兵衛知康。他的鼓藝很有名,平常就陪著喜歡歌謠與音樂的法皇玩樂。法皇要他一起走。他們首先進入鞍馬,然後前往叡山,躲入橫川,並馬上跟義仲聯絡。就法皇而言,義仲已經是勝利者,要搶先歸順才好。法皇的「大天狗」政治生涯,從此更加忙碌。

第二天,天尚未明,京都人就已經知道法皇離開了。

——法皇逃亡。

一大早,快馬奔往六波羅傳遞這個消息。宗盛知道事情有變,想從室內爬出來,卻跌坐在地上。這個消息當然比在北陸戰敗更令平家全族嚇破膽。可是,宗盛就算難過也無可奈何。

「既然如此,只好到西海為將來打算了。京都馬上就會淪陷,快點準備!」

宗盛在早上八點發出撤退令,六波羅立刻喧鬧成一團,光是家中財寶,就要數千個挑夫來擔,而且還必須運出糧食,並處理好家臣的妻子。而天皇出巡的準備也很麻煩。一切只花了四、五個小時,過了正午,宗盛一行平家七千騎,已經守護天皇往南方逃去。殿後的士兵則燒掉六波羅及西八條一帶的平家屋邸,二十年的繁華就託烈火全部解決。

※※※

京都大火的熊熊黑煙,從近江就可以看到。四天後,義仲過了近江的瀨多川,進入京都,行家則從南方的宇治進入京都。不費一弓一箭,在不流血狀態下,京都易主了。

二十四年來都沒出現過的白旗重現京都,令人覺得十分稀奇。

京都人在荒廢的市街裏,觀看號稱五萬的源家大軍入城。

這一天,走在京都大路上的行家座騎,不知道是否感染到主人的得意,不斷發出嘶叫聲,一再跳躍著。

(終於搶在賴朝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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