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關

九郎持續過著孤獨的生活,在路上,為了獲得食物和住宿處,他幫農家做粗活,在鄉下武士的牧場上到處奔走工作,每天都辛苦度日。

這個年輕人有自己的禁忌:連講夢話都不能洩漏自己是源義朝的遺孤,否則供他住宿的主人不是打死他,就是把他抓起來送去目代館【註:平安、鎌倉時代擔任地方諸國政務的代官】,不管怎麼樣他都會沒命。

沒有身分,他只是個流浪兒,不管受雇於誰家,都可以在泥巴地上捧著碗吃東西;給他一團稻草,他就可以窩在倉庫一角,像潮蟲般弓起身子忍耐著寒冷而睡。

(不過……)

年輕人想,坂東原野原來這麼寬廣!天高地遠,讓人看不到彩霞的盡頭。

他生長於彷彿手製盆景般的京都盆地,從沒想過世上有這麼寬廣的原野。

坂東可說是王權可及的最北極限。

「東國」這兩個字的語感,在古代似乎是鬼魂棲息之地的感覺。可是,在年輕人踏進關八州的這個時代,則已經成為武士這新階級的天地了。

再次重申,當時的武士和後世的定義不同,他們類似大農場或大牧場主人。

那時,東國的農業技術十分進步。

九郎出生以前,將水引到遠處平地灌溉形成水田的技術尚未出現,只能將山谷間的平地當成水田耕作。可是,半世紀以來,灌溉技術發達,平地陸續開墾為良田,關東平野有一半以上都變成田地。

因此,開墾地的地主(武士)急速坐大,人口也大量增加。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住在荒蠻關東的武士國,開始躍上歷史的舞台。

九郎必須前往奧州。

他在關東各村落中流浪,持續北進,終於進入那須山區中噴火的區域了。

那須位於關東東北角。越過國境,就是白河關,已經不在王權管轄範圍之內。白河關的另一邊,展開著一片寬廣渺茫的奧州蠻荒之地。那須可說是本土的盡頭。

那須也是火山與牧草之地。大和朝廷的時代,還被稱為「那須國」。

景行帝在世時,日本各地盛行征服邊境,當時那須國有個勢力強大的蠻王,因為歸順大和朝廷,所以被任命為那須國造。這位國造不知道為何會使用唐的年號,也不知道屬於哪類人種。

到了九郎這時代,那須只不過是下野國的一個郡而已。從事開墾荒地,推展畜牧、農業的事業主(開發地主)中,最強大的七家稱為「那須七黨」,其中又以那須家勢力最大。

(去那一家吧!)

年輕人想。

他穿過森林,渡過河流,一心一意往那須家走去。那須氏現在也受平家保護,可是以前屬於源氏勢力,曾向年輕人的亡父獻上名冊,隸屬於其下。

(若是個足以信賴的人,我就要向他表明身分。)

※※※

那須家的主人是個叫資高的老者。武士通常子嗣眾多,如此有利於開墾及戰鬥,使家勢更加強盛。資高有十二個兒子,依照關東武士的慣例,兄弟感情絕對不會和睦。特別是那須家,第十一個兒子與市就面臨孤立的局面。

十二個兒子的母親都是不同的女人,然而,與市之母是那須家牧場下人所生,跟其他兒子的母親比起來,身分就低了很多,不知道是否因為這個緣故,與市受到哥哥們的輕視,將他排除在外,不跟他交往。

他的年齡和九郎義經一樣,都是十六歲。他跟哥哥們都住在父親的那須館,可是事實上,他大部份時間都待在位於戶野部落的母親家裏。

與市善於騎馬射箭。就像中世紀的蒙古人一樣,騎射是坂東村落貴族日常生活的一環——策馬在原野、山中奔馳,看到走獸就追趕過去,從馬上射箭狩獵。

這是個秋深的日子。

整天在山野中奔馳的與市覺得口渴,便策馬來到放牧場中有泉水之處。

長著樰樹的懸崖下,湧出一股清泉。與市操縱著馬韁,正要走下懸崖,突然發現清泉旁蹲著一個旅行者,頭上戴著小冠。

「小冠的!」與市坐在馬上用關東話問著:「是誰准你在這裡喝泉水的?」

「這泉水還有主人嗎?」九郎驚訝地抬起頭,用京都話反問。

「有,這是那須家的東西。」

與市邊說邊下馬,可是並沒有趕走年輕人,而任他捧起水來喝。

(這水又不會減少,坂東人真小氣!)

年輕人這麼想。

可是,一喝完水,跟那須家十一男與市宗高談過話後,他就瞭解箇中緣由了。

坂東常常因為土地而動刀掄槍吵架,就連親戚間,也會發生暗殺或大規模戰鬥。

在新興土地上,田地因為「開發」而不斷擴展,再加上人口增加,區分土地的工作進行得十分詳細。

然而,是由長子或父親指定的孩子來繼承土地呢?這類的繼承習慣還沒有確立,所以兄弟間很容易發生紛爭。

「一所懸命」這句後世通用的話,就是源自坂東,乃為了保護自己的土地而拚上性命之意。

根據那須與市宗高所說,這座牧場是那須家的財產。鄰接地雖然是別人家的,可是對方的牧場沒有出水的清泉,所以他們的傭人常常會牽著牧馬到此喝水,為了趕走他們,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那須家便聲稱:

——這泉水是我們的。

「如果是那一家的傭人,我早就用這支箭把他的腦袋射下來了。」

與市說著抽出背後的箭給九郎看。

箭頭大得嚇人,大概有鑿子大小,而且他的弓是西國所沒有的強弓,絕對有五個人的拉力。最令人感到恐怖的,則是坂東人強烈的鬥爭心。

(如果在戰爭中用上他們這股剽悍的話,肯定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打倒京都平家或西國武士了。)

九郎這麼想著。眼前的與市臉上浮現出善意的微笑。

「你從哪裏來的?」與市問。

九郎老實回答。他說自己在京都出生,於鞍馬寺長大,從寺裏逃走後走過許多地方,正要前去奧州。不過,沒提到他的身分。

「你是誰家的孩子?」

與市看年輕人的穿著打扮,雖然風塵僕僕,可是仍戴著武士烏帽子,腰上佩著太刀,可見他一定是小武士家的孩子或部下。不過,他的衣服還真破舊!

「我父親被殺死了。」年輕人只是這麼說。

「你今晚有地方住嗎?」

九郎連食物都還沒有著落呢!他到現在還空著肚子,在這裡喝水就是想止一下飢餓。

「請給我工作。」他向與市提出要求。

「可是,收穫期已經結束了。」

進入農閒期後,就不需要僱用別人工作了。

「九郎,你來!」

與市上了馬,讓馬腳刨著地,俯瞰著年輕人。他是個熱心腸的男子,準備拜託母親收留九郎。據他所說,父親的住處從來不收留來歷不明的旅行者住宿,因為外地人常常引來強盜。

「今年春天,聽說住在下總葛飾的深棲陵助家的小冠者,放火燒了房子後逃走了。據說那個小冠者自稱是源家的公子。」

與市穿過已經轉紅的落葉樹林,用明朗的聲音說著。鳥啼聲很吵,若不大聲說話,聲音就會被掩蓋住。

九郎默默的數著落葉,與市不會發現自己口中的小冠者就是他吧?

「對了,」與市從馬上往下看,說道:「對我說話要客氣一點。我是不在乎,可是,我母親就很囉唆。母親雖然出身卑賤,可是她很自豪生了那須家的孩子。如果旅行者對我說話粗鹵,母親會很悲傷。」

與市在馬上拉弓瞄準樹梢,漫不經心似的說著。

「你是旅行者,所以不知道,在這一帶,一提到那須,就等於是京都的王。我就是那須家的公子。」

短弦咻地一聲,箭已飛過頭頂,射中一隻蒼鷹的翅膀掉了下來。

(真厲害!)

九郎不禁驚訝於他的神技。

「去幫我撿來!」與市命令他。

九郎跑了過去,老鷹雖然被射中翅膀,還是在地上掙扎著。九郎敏捷的壓住牠的頭和爪子,拿給在馬上的與市。

「你幫我拿著!」

於是,九郎自然的變成與市的隨從了。可是,他心中的激動還未平息,他心想,真是了不起的技術啊!將來舉兵的時候,若手下有這麼強的弓箭手,一個人就可射中二、三百個平家武士。

「你的名字怎麼寫?」他是為將來而問的。

「你要說——請問你的名字怎麼寫?」

「……」

九郎沉默著。這個年輕人沒有虛偽做作的能力,如果不想演戲,就連為一時方便而作假的心機都沒有。他缺乏在政治上所需要的敏銳性。

可是,與市跟九郎的性格多少有點相似。說完那句話後,他並沒有放在心上,很快就從馬上跳了下來,撿起一根枯枝,在黑色火山灰的地面上,用假名寫下自己的名字。

九郎很驚訝,他雖然聽說坂東武者都沒有讀書,可是,看來連身手這麼敏捷的與市,也不會寫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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