蛭小島

伊豆半島位於東海岸,由於陽光普照,因此農產豐盛,草木繁茂,出現了很多豪門大族。

在東海岸的伊東,有個叫祐親的武士。他的祖先自稱是藤原氏,世代開墾這一帶的海岸、盆地、山田。到了祐親這一代,已經成為伊豆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地主。

附帶一提,在律令國家中,以土地國有為原則,不準私人擁有土地,可是,現實中卻有很多規避這項規定的方式,例如「莊園」。地主們為了保護自己開墾的私有地的權利,紛紛儲備私兵,學習武術,訓練男丁,成為這個國家的新階級——「武士」。他們後來不只是自衛,還奉承中央的掌權家族,要他們當保護者,利用政治上的優勢來保護自己的私有領地。

這些保護者就是源氏、平家。

伊東祐親本來也是受源氏保護的,他跟源氏掛勾,可是,源氏崩潰後,他改投效平家,尊平家為首領,全力服侍。

※※※

只能說武家很可憐。

在自己的家鄉是大財主,過著傲人的生活,可是一來到京都,卻被權貴之家當男傭人看待,做一些跑腿的差事,而且上京都的經費要自己出,做差事沒有工錢。不僅如此,相反的,還要帶金銀或鄉下的產品來京都獻給權貴,如此才能使他們默認自己的開墾地是私有地。

「大番」這種工作,就是武士們交替到京都擔任警備,當然,旅費和住宿費都要自付。擔任大番的期限是三年,所以這項負擔相當驚人,結束三年的大番後,大部份的在鄉武士都家財一空。

「我自己工作得來的田地,竟然不是我私人擁有,這世界竟然有這麼不合理的事!」

有些年輕的武士暗中不滿。但也有些年老的保守武士,仍小心翼翼地諂媚中央權勢,討好平家。

伊東祐親屬於年老的保守武士這一類。他渾圓的頭頂剃光了頭髮,一副出家打扮,這也是京都貴族們的流行。

不僅如此,祐親還追隨流行建造了寺院,那是棟位於伊東庄裏岡區中的釋迦堂。釋迦堂上方的丘陵地有座伊東館,佔地廣大,館內花圃種著梅、桃之類的植物,吸收著燦爛的陽光。

在桃花盛開的季節裏,伊東祐親輪完京都大番的工作,回來了。

「京都也很好,不過,還是自己家好。真懷念從這裡看到的海邊景色!」

祐親在主屋的走廊上舒服的坐著,大聲詠歎。他的妻子坐在一旁。

「有沒有甚麼特別的事情?」

「該從哪裏開始說呢?」

他的妻子是繼室。她怪異而意味深長地微笑著,卻不說話。

遠方的武士、附近的豪族、親戚等陸續來探望他,漸漸的,天色暗了。

第二天,他巡視整個府邸。他穿過小冠木門,進入花圃,只見在桃木林裏,有個兩歲的幼兒正在玩耍。

「沒看過這孩子!」

他走近幼兒,一旁有個照顧幼兒的老傭人,是祐親三女的乳母。老傭人一看到祐親,狼狽的抱起幼兒,一翻袖子就逃走了。

祐視詢問妻子:

「我看到一個眼生的幼兒在院子裏玩,那是誰家的孩子?」

「啊!你發現了嗎?」

他的妻子似乎已經等了很久似的,開始說明事情經過。真是令人驚訝的事實。祐親有三個女兒。最大的兩個已經嫁人了,長女嫁給號稱相模三浦半島王的三浦義澄,次女嫁給同族的工藤祐經,由於感情不合,後來又嫁給住在後土肥的土肥彌太郎。只有第三個女兒八重姬未婚。

然而,八重姬在祐親不在家時未婚生子,而且生了個男孩,取童名為「千鶴」。

「是……是誰半夜來私通呢?」

「是放逐在蛭小島的那個人。」

「啊!」

膽小的祐親差點昏倒。在平家當權的時代,這可是最嚴重的大事。伊東家的女兒生了源氏的嫡系後代,這不只是單純的生理變化,而是嚴重的政治問題。

「到底該怎麼辦?」

祐親抱著頭,搖搖欲墜。那個問題男子,就是住在山的另一邊的流放者源賴朝。祐親在不知情下成為賴朝的岳父,當了那孩子的外祖父,變成跟平家敵對的人。

幼兒的父親賴朝住在蛭小島的流放地。

雖名為小島,卻是位於原野上狩野川流域的低濕地,放逐地就在原野稍高之處,附近有很多水蛭。由於水流湍急,所以不能種田,長滿了茂密的蘆葦。

賴朝自十四歲就被放逐到此,無以維生,本來早該餓死、凍死,可是仍有人同情他,為他送來寢具或飯食。

那是個叫比企尼的女人。

她住在武藏比企,是比企掃部允的妻子,從前是賴朝的乳母。這個尼姑可憐賴朝的遭遇,遠從武藏送米來給他,支撐著賴朝度過了二十年。

住在伊豆的人們竊竊私語談論著這個流放者:

「舉世無雙的源氏!」

世上再也不會出現像他這樣的人了吧!人們雖然不關心他,但還是有不少重情義的人,前來照顧這位放逐者的日常生活。如比企尼的女兒與女婿安達藤九郎盛長夫婦,甚至還專誠住到放逐處附近,幫賴朝洗衣煮飯。

賴朝的幸福源於他的容貌。他膚色白皙,眼神清澈,京都恐怕也很少人有他那種貴族氣的臉孔吧!

「果然跟這附近的人不同,比不過他的血統。」

人們非常尊敬地瞻仰著他,見過他的人都因他的容貌而感動。他說話不急不緩,聲音深沉,平常很文靜,只有在讀經時才張開嘴。他讀經的聲音,清新得連僧侶也不及。

此外,這年輕放逐者讀經的份量也為人所不及——每天心經十九卷、觀音經一卷、壽命經一卷、毘沙門經三卷、藥師咒二十一反、尊勝陀羅尼七反、毘沙門咒八反,還有南無阿彌陀佛佛號一千一百遍。

別人若問他,他就回答:

「我是為亡父唸的。」

唸佛千遍是為了要替亡父超度,另外的一百遍則是為了跟義朝一起死去的鎌田正清。為父親唸經理所當然,可是,為死去的臣子唸了持續十幾年的百遍南無阿彌陀佛,可就不尋常了。

「不愧是武家首領的孩子,對人這麼好。」

大家議論紛紛,推崇這位放逐者。即使同為貴族,公卿貴族對旁人很冷淡,尤其目中無人;武家貴族則相反,對人情深義重。也就因為這份情意,才會使各地武士慕名投靠,因而勢力擴大到成為武士的首領。重情義與心地善良,正是成為武家貴族的最大資格。而這位放逐者沒有經過學習,就具備了這些特質。對武家有好感的人不禁認為:

「不愧是具有武家血統的人。」

(有朝一日要起義時,幫鎌田正清讀經的效果就會出現了。)

屆時人們會認為賴朝是個值得信賴的人,而聚集在他麾下吧?由於誦經受到很高的評價,很自然的,賴朝必定也發現了這種效果。

他還有一點很吸引地方上的有心人士,亦即他的教養,不過,應該說是「對教養的憧憬」更為適當。

這位放逐者很好問,非常尊敬當地有教養的人,而且很謙虛的向他們請教。他常常去拜訪伊豆的權現僧人專光房長暹,或箱根權現別當【註:僧職之一】的弟弟永實,他們都是這位流放者有力的擁護者。

賴朝繼續過著這種生活。

「那個放逐者不會有甚麼隱情吧!」

在京都六波羅的平家役所裏,眾人這麼想著。這個年輕人每天過著誦經的生活,簡直就已經變成僧侶了,根本不可能叛亂。

可是,六波羅被騙了。賴朝自放逐伊豆以來,片刻不忘復仇,證據就是這十幾年來,他每個月都會收到三次從京都送來的秘密書簡,也可稱之為「平家情報」。

發信人是宮廷裏的官差三善康信,隸屬於中宮大夫的下級官吏。

中宮目前是清盛的女兒德子,她是高倉帝的皇后,生下了安德帝。為皇后工作的就稱中宮職,之下有大夫。三善康信擔任大夫的副官。

賴朝的乳母——除了前面提及的比企尼之外——還有另外三個人,三善康信就是其中一個乳母的外甥,他跟賴朝只有這麼一丁點關係。這麼一位關係淡薄的人,在十幾年裏持續每個月寫三次信給賴朝,也許可說他人格有點問題吧?他是個個性執拗的人,但也表示他對伊豆「舉世無雙的源氏」之將來,有很高的評價吧?只要平家還處於全盛時期,他就會被壓制在下出不了頭,他想將自己的命運賭在賴朝的將來之上。於是,他自告奮勇擔任間諜,暗地裏持續努力著。

(似乎有某種價值,值得別人把命運賭在自己的血統上。)

每天過著讀經生活的放逐人,一定會嚴肅地這麼想吧?

關於平家的秘密或內情,三善康信的情報相當豐富。沒有任何職務比康信的工作更適合蒐集資料。中宮的侍女很饒舌,加上平家公卿們來時也會講很多事情,所以賴朝每個月有三次可以從信裏得知清盛的動靜,也能夠知道朝廷或社會上的人怎麼看待平家。

賴朝當然有心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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