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B 幻影·天亮說晚安 四季歌

六月木鼓鼓點敲在心臟上,一聲一聲漸次衰弱我喜歡的網路作家說:這是個告別的年代。

我想我要和我的青春,和我整整十七年悠長悠長的青春好好地做一次告別,因為這個眼睛明亮的孩子快要長大或者已經長大了。

那個網路作家是安妮寶貝。起先我怕傳統作家有點煩她,所以不想把她寫出來。後來想因為這樣的原因就把別人犧牲掉實在是太無恥。安妮筆下的青春太華麗,太激烈,可看到最後我居然會看出絕望。我不知道被人們歷代歌頌傳唱的青春怎麼會是一副絕望的樣子。

看安妮的書是會絕望的。我坐在沙發上抱著電話對小A說。

可是我覺得有時候看你的散文更絕望。小A的聲音很穩定。

我一下子就來了氣,我說我不絕望,我一樣可以寫很多搞笑的文章,那個被媒體炒作的狂妄小子算什麼,我可以更搞笑。

小A說,是是是,你可以,可是你覺得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有意思嗎?

我覺得有意思,我覺得有意思極了,而且我還是閉著眼睛說的。

小A說,你覺得有意思就成,反正誰也管不了你。

放下電話的時候我聽到小A沉重的嘆息聲。我覺得小A的嘆息像一記沉悶的重鎚砸在我的身上,可我卻不知道砸在了哪兒。我覺得身上哪兒都疼,卻又好像哪兒都不疼。

七月霓裳長著天使翅膀的魔鬼跪在黑暗裡哭泣七月是條分水嶺,我隨大軍浩浩蕩蕩奔赴理科,義無返顧且滿懷悲壯。

2001年的七月我回過頭拋出目光和記憶編成的長長的線,於是我看到十二個月前的那個自己是怎樣的左右彷徨。當初那個堅強的小孩真的就像是王澤說過的那樣,揚起鞭子掉轉馬頭,殺向180度的那個方向。我要立志成為一個理工科的人才,以此對抗文字給我帶來的動蕩流離的生活。我想我總有一天會心平氣和地面對不同的金屬丟到鹽酸里冒出相同的氣泡麵對兩個表面光滑摩擦不計的小球彼此相撞,面對DNA極其複雜的排列,面對各種雙曲線和各種參數方程。

我曾經設想過將來我要過一種與文字相依為命的生活,當個編輯,運氣好一點的話可以當個作家。我的房間簡單而整齊,一台電腦,乾淨的木質地板,累了坐在地板上喝水,不累了又打字。周而復始。生活簡單而明快。

可是現在我要告別我那些憂傷的文字,順便告別我憂傷的青春。既然貧嘴張大民可以有幸福生活,那麼我,一個理工科的優秀人才也可以有。

我拋開鍵盤改邪歸正重返獨木橋,重蹈千萬人留下的覆轍。決絕而悲壯。

八月霜降魔鬼終於笑了,他說,我終於長出了天使的翅膀我終於還是習慣了理科快節奏的生活,其實一件事情可以激動地看,可以平靜地看。隨便的事兒,就正如我曾經預想我會在理科王國的疆域上如何慘烈地死去,結果我活得精神充沛,像頭驢一樣歡快地蹦躂著我年輕的生命。

每個長輩都說我走上正途了,郭家的家譜上本來就沒有文人。我笑著說對,一邊笑一邊想怎麼弄點過氧化鈉來補充身邊漸漸稀薄的氧氣。

我開始形成一句自我感覺很有幽默感的口頭禪:你是一個優秀的理工科人才。

我開始計算自己究竟看完了多少參考書和習題集,我把它們過過秤,然後在同學中公布一個驚人的數字,然後等待別人或者自己去不斷刷新。我的理想是將數字後的單位變成噸。

只有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當看到鍵盤上落滿柔軟的灰塵的時候,當風刮過樹梢響起空曠遼遠的聲音的時候,那些纖細的長長的比喻句和哀傷的藍色段落才會重新以血液的形式流回我的身體,猶如電池顛倒兩極重新充電。我會有三到五秒的感傷,然後拍拍胸口告訴自己:你是個優秀的理工科人才。然後看著自己親手扼殺的靈感再次離我遠去。

突然覺得武則天殺死自己的女兒不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覺得我比她還要出色或者還要絕情。

九月潮水黑色的潮水匆匆離去又急急卷回,我該上升還是下沉空氣溫度下降,太陽光芒減弱,校門口的香樟史無前例地猛掉葉子。我站在大樹之下想起誰說過的「思念不重,像一整個秋天的落葉」。陽光從枝葉間照下來,穿過我明亮的眼睛,穿過我的頭髮,穿過我十七年來親手精心雕刻的青春。然而一切都是鏤空,彷彿極度精美的鏤金藝術,可是本質卻是——空洞。

當有一天所有的日子都如九月的黑色潮水一樣嘩嘩地朝身後退去,當日暮後噴薄的末世繁華開始落幕,一瞬間我就看到了我鬢間白雪的痕迹,看到我臉上朔風的蹤影,看見我憂傷的青春在我面前浩浩蕩蕩地打馬而過。

我看見我的青春從容而冷酷地離開我,我觀望它的離開,冷靜而近手殘酷。

十月瀰漫白晝上升黑夜下降,白鶴上升黑鷺下降,我懸浮於半空,茫然四顧那天乘車過隧道,車子在悠長的黑暗中穿行了五分鐘。窗外的燈一盞接一盞飛快地向後退,我的臉被照得忽明忽暗。一瞬間想起我的青春,想起我愛得如痴如醉卻又恨得咬牙切齒的青春。我的青春被切成了無數片段,現在正挨著順序忽明忽暗地從我面前閃過,然後飛快地後退,退到我身後無法預見的黑暗裡去。而我像騎著快馬的三月牧童,在我的青春里打馬而過時感嘆時光如流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那天車子開上高架,我又想起我的青春。無數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有音像店裡的電子舞曲,有附近公園裡的鳥叫和孩子清亮的笑聲,有菜市場大媽們驚天動地的討價還價的聲音,有街道邊快速行走的白領打手機的聲音,整個城市或者說整個中國的人都在忙著,只有我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坐著大巴穿越大半個城市,同時將自己的青春一擲千金般地揮霍。《肖中克的救贖》中說,人活一輩子,不是忙著生,就是忙著死。而我呢?我在忙著什麼?我想我在忙著思考我應該忙著生還是忙著死。或者我應該不生也不死地就那麼懸著,反正天地正中間四千五百米的高空誰也管不著誰。

十一月盪空山我應該以怎樣虔誠的目光來迎接黎明,抑或用怎樣冷酷的姿勢來扼殺朝陽最近在看阿城寫的《威尼斯日記》,阿城將他的生活寫得如流水般平靜,讓處於兵荒馬亂的生活中的我看得咬牙切齒。阿城評價羅西尼的歌劇,說他的東西像小孩子的生命,奢侈而明亮,又有世俗的吵鬧快樂,好像過節,華麗,其實樸素飽滿。我覺得像在說我的青春,我的青春又奢侈又明亮,又華麗又樸素,最後還是要落在飽滿兩個字上。我的青春是飽滿的,我覺得有時候都太飽滿了。可是飽滿的就是好的嗎,我說有個金庫裝得滿滿的,可裝的一定就是滿滿的財寶嗎,萬一是一屋子毒蛇呢?說完這句話我發現我把自己的青春比喻成毒蛇猛獸般的東西了。於是我後悔。我覺得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我想如果讓我走過橫跨威尼斯水域的嘆息橋,讓我在短短十來米的路程中回顧我的一生,我想我會發現後悔幾乎纏繞了我大半部分生命。我的四川同胞項斯微曾經說過:「我總是在自己十八歲的對候緬懷自己的十七歲,等到十九歲的時候又後悔虛度了十八歲。」作為同鄉我們有相同的感悟。或許文章開頭的那句話應該改成「這是個後悔的年代」。可是我愛聽的一首歌卻是《青春無悔》,可笑吧,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可笑的人。

十二月雙刃劍我手中的修羅刀飽蘸鮮血,敵人的,還有我的我的心情隨著氣溫的下降而迅速地變質腐爛最終不可收拾。

石康說:腳踏實地地陷入虛無。

這個冬天我的絕望一撥賽過一撥,我聽得見憂傷在我心裡瘋長的聲音,就像雨水豐沛的季節中麥子歡快拔節的聲音一樣,我聽得見骨頭炸開一道又一道裂縫的聲音,我聽得見自己的大腦被某種東西侵蝕的聲音,可我不反抗也不掙扎,我想只要你不把那些方程式和公式擠掉,那麼這團白花花像豆腐一樣的大腦隨你怎麼弄好了,我無所謂。我目光游移地坐以待斃,神色安詳地迎接死亡,腳踏實地地陷入虛無。

一月孤獨是青春的底蘊就是孤獨,抑或是孤獨瀰漫了整個青春《烏蓬船上的凱恩》中,凱恩面對著空曠的大海說,我是多麼孤獨啊。

《小王子》中戴著金色圍巾的小王子在巨大的月亮下像棵樹一樣倒在沙漠里時,他說,我曾經那麼的孤獨。

《彼得·潘》里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站在永無島上看著夥伴們飛走的時候說,我永遠都是這麼孤獨。

可我呢,可我呢,一個善良而笑容明亮的孩子,一個衣食無憂朋友成群的孩子怎麼會孤獨呢?

於是有一天一個人對我講了個故事,或者說我自己對自己講了個故事:有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突然一輛汽車開過來,所有的羊都拾起頭來看車子,於是那隻低頭繼續吃草的羊,就顯得格外的孤單。

二月焰火我如松鼠一樣在樹洞里安睡,任憑時光在洞外飛速地奔跑,像是八月的颱風我不知道我有多久沒有感受過童年時過年的氣氛了。童年的時候我記得春節我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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