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眉抄拾遺あおまゆしょうそのあと 閑談往事

最近幾年棲鳳先生一直住在湯河原,所以我見到他的機會不太多。一想念先生,就總是回憶起陳年往事。

關於棲鳳先生,我能回想起來的最早的記憶就是自己十六七歲、還在松年先生的畫塾學畫畫的時候。每年一月十一日,如雲社在圓山公園舉辦新年大會,我跟著社團成員一起參加。京都各畫派上自師傅下至門生經常齊聚一堂舉辦各種集會,特別是在一年一度的新年大會上,不論畫功高低,大家都興緻勃勃地拿出作品參展,場面十分熱鬧。當時,松年畫塾的塾長是齋藤松洲。大會第二天,弟子們聚在畫塾里熱烈地討論著展會上的畫,塾長聽了我們的討論後,感嘆了一句:「年輕畫者裡面還是棲鳳畫得最棒啊。」一語道破「恐怕他將來會成為天才畫家」的松洲塾長,有一雙了不得的慧眼。

我依稀記得那屆新年大會上,棲鳳先生的參展作品貌似是《枯木與猴》。從那時起,先生就成為深受年輕人矚目的畫者了。

我在梅嶺先生的畫塾只學習了兩年,當時畫塾里的芳文、棲鳳、香嶠三個人年紀相仿又氣味相投,爭相恐後地學習、磨鍊畫技。有一段時間,我怎麼也看不到他們仨的身影了,正納悶是怎麼回事,就聽說他們被逐出了師門。事情的來龍去脈,我絲毫不知曉。那時我要參加東京美術協會舉辦的畫展,想讓梅嶺老師幫忙指摘那幅剛畫好的琴笛合奏圖,就去老師家拜訪。進門一看,那三個人也在場,我便讓大家一同看了看。原來是除籍風波剛過,梅嶺先生就被選為了帝室技藝員,趕上這麼可喜可賀的事,大家決定近期為老師慶祝一番,這麼一來畫塾的前輩們就不得不聚在一起了。高谷簡堂等人是梅嶺先生的密友,他們從中調解了一番。我那天去的時候,正好趕上大夥一同為梅嶺先生祝賀。

說起從前畫塾的門風,弟子必須畫出與師匠畫風一模一樣的畫來。棲鳳先生、芳文、香嶠等人對狩野派、土佐、雪舟等畫家,以及伴大納言、北野緣起、鳥羽僧正之類的畫卷等古畫做了多方研究。這些畫者筆下的習作中,年輕蓬勃的獨創性若隱若現。我還記得梅嶺先生說過這麼一句話:「最近,棲鳳畫出了奇怪的畫啊……」當時的門生必須一板一眼地照著師匠的作品畫畫,所以,棲鳳先生的態度在梅嶺老師看來也有些離經叛道吧。

總之,梅嶺先生是一位天性非常嚴格的人,而棲鳳先生卻是生性豪放……過了很久之後,棲鳳先生回憶起往事時講了這樣一番話:

「有一陣子,梅嶺畫塾開始讓弟子描畫畫卷,每天輪流幾個人一起值班做活兒。有一天,我因為什麼事兒要白天出去一趟。當時有個習慣,就是值班做活兒的人可以從老師那兒領茶水和包子當下午茶點。我那天因為外出,領到的茶點只有別人的一半。這大概是因為我白天少幹了一半的活兒吧,可哪有這麼一板一眼的,我不禁憤然地拿起饅頭扔了出去,結果又被老師狠狠痛批了一頓。」

類似這樣的事也多多少少讓我們了解了梅嶺先生的脾氣秉性。

梅嶺先生去世那年的春天,岡崎舉辦了第四屆內國勸業博覽會,我提交的作品是《清少納言》,不過我還是想找人指摘一下這幅畫的草圖。正好一個熟人認識棲鳳先生,通過介紹,我才請棲鳳先生幫忙看了看。此後,我有幸一直在棲鳳先生的畫塾學畫畫。

那時,棲鳳先生還沒蓋御池的新畫室,一直用的是地下室那間。我們前去拜訪,經常在那兒聊天。搬到御池後不久,他的畫室里立著一幅裝裱好的寬一尺八寸或五寸的水墨畫《寒山拾得》,看似是古畫,卻不知何處散發出獨創之味。我第一眼見了就心生佩服。因為在當時的氛圍下,四條派只畫本派傳統的畫作,所以我被這種畫深深地震驚了。我難以壓抑心中的激動之情,誠惶誠恐地懇求先生:「您能讓我照著畫一畫嗎?」「因為不能帶去學校,所以畫這幅畫也得花些時間,」先生叮囑道,「你要想照著畫,原樣摹寫也沒關係。」老師痛痛快快地答應了,我便快速臨摹下來。有些遺憾的是,我把這幅臨摹畫借出去之後忘了要回來。

大約在梅嶺先生逝世一周年或三周年的時候,御苑內舉辦了先生的遺作和眾弟子以及孫弟子的作品展覽。棲鳳先生的展出作品是六曲一雙的水墨屏風畫《蕭條》,他所繪的枯柳非常傳神。

我記得先生之後的作品還有第四屆博覽會的參賽作品寬三尺左右的掛軸《松間織月》,再現笑看鴨立澤的西行 的《秋夕》,描繪鼬在芭蕉和連翹枝下奔跑的《廢園春色》,以及牛卧樹蔭下的《綠蔭放牧》,等等,我還把《綠蔭放牧》中的牧童和牛的部分摹寫下來了。《骷髏舞》也是非常精彩的作品,描寫了骷髏手持絢麗奪目的舞扇跳舞的場景。我還記得先生說:「這幅畫落選了。」

畫室的斜對面是一間茶室。先生正在畫室里伏案查閱書籍,兩三歲女兒的阿園從茶室里快步出來說道:「爸爸,別動哦。」便用梳子給先生梳頭髮,先生笑著說:「啊啊,痒痒痒痒。」那時的情景烙印在了我的眼中。

有一次先生正在畫下雨的畫。如果只用刷子蘸水塗在絹布上,難以讓水充分滲入布里,所以他為了達到絹布均勻吸收水分效果,就用濕布往上面一遍遍擦拭。畫完柳樹之類,他再用濕布擦一遍。每次擦絹布都會發出啾啾的聲響。聽見畫室不斷發出奇怪動靜,阿園從隔壁房間里用悅耳的嗓音說道:「爸爸,你畫出了啾啾聲哪!」先生接著說:「嗯,是畫出了啾啾聲哪!再讓你聽一遍哦。」先生便拿起濕布擦拭絹畫。我還在一旁畫下了阿園的寫生畫。偶爾翻到這張寫作稿,我還會沉浸在往事中。

印象最深刻的事就是每周日先生去高島屋了,他要到晚上才回來。從那時起,御池民宅的茶道口鋪設成了石板小路,他一踏上那條路,腳下就發出哐啷哐啷的木屐聲,學生們都能循聲判斷出是「啊,是先生回來了」。然而有時也會判斷失誤,把門生的走路聲錯當成是先生回家了。弟子連師父的走路壞毛病都學得有模有樣,真是讓我敬佩。之後我又驚訝地發現,西山(翠嶂)連抽煙的手勢都是跟先生學的。我覺得師徒關係就應當如此。哪怕最開始模仿老師的畫法也沒關係。被老師的畫作所傾倒,為擁有如此師長而驕傲,這才是真正的弟子應該抱有的心境。我覺得最近一直強調個性並不是一件絕對的好事,在弟子還不懂得個性為何物、畫技尚未提高的時候,就讓他們主動或被動地隨心所欲搞創作也存在問題。弟子模仿完老師的技術,也能充分發揮出自己的個性。

棲鳳先生去世後,到如今我依然覺得他在諸多方面都讓我心生崇敬。

昭和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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