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眉抄拾遺あおまゆしょうそのあと 舊時京都

我出生的家位於京都四條通,現在那塊地方改建為一個叫萬養軒的西餐廳了。那一片早已是京都市中心的繁華街區,街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再也找不到我兒時的記憶了。

東洞院與高倉之間的交易所,原來是薩摩宅邸,御維新的鐵炮燒曾在此處開店。後來臨街蓋滿了百姓的家屋,不過后街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我還記得七八歲的時候那片空地上長滿了芒草。

萬養軒的對面現在是八方堂古董店,以前卻是一家叫小町紅的唇脂店。小町紅現在還在經營著,以前的生意非常興隆。

那個時候的唇脂是刷在瓷碗里賣的,町上的少女們全都端著小碗來買唇脂。店裡負責賣貨的人,也總是長相出眾的女子。

如果換作笨手笨腳的粗穢男子,他們生硬的手法怎麼看都不像是賣胭脂的。小町紅店內總是出現已婚女子或未出閣的少女,這些年輕的美人們頭上盤成割蔥,用緋紅色的布條包裹著髮髻,坐在賬房裡迎接客人。有人來買唇脂,她們就用靈巧的手拿著刷子往碗里刷胭脂。來買唇脂的客人也大抵是年輕女子,所以每單回憶起小町紅,我心中便縈繞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感懷之情。

說來,以前的人要用小小的唇脂筆在瓷碗里,將彩虹胭脂攪拌融合再使用。最近的口紅都是西洋的舶來品,被做成了棒狀,使用方法也不同以往,女子竟然要把上下兩片嘴唇都抹上鮮紅的口紅,宛如啜飲了生血一般,並且還以這種唇妝為樂。這種時髦的做法是受西洋文化影響太深了。

上唇淺紅色,下唇深紅色,這樣的唇妝的優雅風情不必贅言。現在,偶爾還能見到舞伎這麼塗口紅。嘴角的魅力之類,從京都女子的身上漸漸消逝了。

那一片原來叫奈良物町。

四條柳馬場的一角曾有一家叫金定的絹絲店,家裡的夫人名叫阿來。她把剃掉眉毛後,眉根處泛出淺淺的青色,一頭茂密的白髮,後脖頸頎長。她的美貌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

和果子店的小岸也是美人。

面屋的阿雅也是街坊四鄰公認的美女。面屋就是人偶店,她本名原叫阿築,可周圍人張口閉口就管她叫阿雅、阿雅的。她擅長舞蹈,特別是扇子舞跳得令人稱絕,用八摺扇子做道具,跳舞蹈的水準堪稱專業級別。

那時,人們練得最多的技藝就是地歌 。阿雅的母親是個溫文爾雅的人,三味線彈得尤佳。她們母女二人經常上演古箏和三味線合奏,或者女兒舞蹈、母親彈三味線伴奏。

春夏季節剛能從店外看清室內的時候,每當路過店門口,我就能聽見最裡面的屋子傳出來的琴聲。由於那時馬路上頂多有人力車往來,不像現在這樣電車汽車車水馬龍,所以町里靜悄悄的。只要悠揚的琴聲響起來,人們就知道「啊,阿雅又在彈琴了」,便駐足聆聽,把她家店前包個裡三層外三層。

那一帶是擺攤兒買貨的街區,阿雅就成了擺攤兒街區里的小町少女。

從前街上很安靜。常常有人偶藝人走街串巷地表演,凈琉璃說唱者把大伙兒召集到街角,招呼著「模仿、模仿了」,便開始他的戲劇表演。有個人模仿當時大受歡迎的伊勢屋和右團次的口吻,原汁原味的表演讓觀眾感受到劇場表演的氛圍,讓人不禁佩服起來。這個人一臉專業演員的模樣,我聽母親說,他原本和市川市十郎是同僚,都屬於新京極的乞食劇團,但不知何時起,他就落魄成了街頭藝人。

我在少女時代也是學過地歌的人。現在地歌之類的傳統藝術早已沒人學了,不過在我年輕的時候,町里最流行的演藝就屬地歌。

從四條通搬到堺町後,我就開始學繪畫。那時只要太陽剛剛落下,就一定會從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爺爺的家裡飄出地歌的曲調。他唱得可動聽了,緩急有度,沙啞低沉的聲音演繹出的地歌讓聽者心緒平靜。

啊,開始啦!一聽到歌聲,我就沒心思學畫畫了,趕緊放下筆跑到他家格子門裡,只為了聽清楚他唱的歌謠。

與現在相比,那時祇園的夜櫻要更加更加好看。櫻花盛開時節,在祇園社院中鋪上席子,我讓少女彈奏胡琴,自己則撥動三味線與她合作一曲,這情景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我身後有一位老婆婆,從模樣來看人品並不卑俗。她一定是有什麼原因才落魄到如此地步。我不禁浮想聯翩起來。

最近在圓山已經品味不到如此平和的味道了。自不待言,那個時候根本就沒有高音的廣播、留聲機發出嘈嘈雜雜的聲響,所以,父母帶著孩子能夠在街角安靜地欣賞街頭藝人的表演。

夏天的河灘也有一番情調。河道要比現在寬闊得多,淺淺的河水潺潺流動,四條有一座虹橋,欄杆上裝飾著擬寶珠,從橋上向下望,能看到淺川上倒映著一片雪洞燈的燈影。仔細瞧,原來是在每一個長凳旁都立著一盞雪洞燈,三五成群的遊客在燈下嬉鬧著。橋的最西頭有一家叫藤屋的飯館,人們拿著美味的食物坐到長凳上食用,從飯店門口沿著小橋向東邊排開。藝伎、女招待來往於堤岸,在我的眼中,她們的倩影宛若影畫。

河灘上人山人海,有釣魚的人,有騎馬場,還有人表演皮影戲和魔術,亦有人出攤買甜酒和善哉 。

橋下或西石壩的河岸,也有店家坐在長凳上賣善哉等食物。

每逢祇園祭,街道上總是飄蕩著一股屏風節日的氣氛。那時的人家都是典型的京都式房屋,門窗不是鐵板的,所以舉辦祇園祭的時候,人們就把門窗的隔扇拆下來,路人甚至能看到裡面一間間屋子垂掛著竹簾,點亮的雪洞燈發出幽暗的光,比起現在的電燈之類不知要優雅多少倍。

不論小町中的民風,還是店頭那一抹女子的倩影,都多半殘存著德川時代的面影,讓人格外懷念。

前一陣子,帝展上展出的那幅《母子》就是我對兒時的追思。我思念著內心深處那美好的年華,所以覺得畫中的世界是只有我才能描繪出來的。我還有許許多多想畫的東西,如果今後有機會,我會一樣一樣地全部畫下來。由古及今,一直畫到新時代。

現在不論是新娘還是少女,都難以通過髮型、腰帶和服等外形來判斷了。不過舊時的新娘有新娘的樣子,少女也有少女的樣子,讓人一眼就能通過外貌判斷出身份。女傭必定是梳著島田髻,將黑縐綢的帶子系成立子。而新娘、少婦和老嫗同樣是嫁為人婦,但在髮髻、鹿紋扎染布帶、頭飾等方面卻有很大區別。

說起京都風俗來,女性後脖頸是最醒目動人的風景。長長的髮際線、雪白的脖頸,再配上烏黑的頭髮,這風情尤其能襯托出美人的嬌媚。髮際線短的人,反而給人一種華麗盛大的感覺。

五六歲的女孩子好不容易蓄長了頭髮,就可以先梳起御茛盆髮髻。再多繫上一根鹿紋扎染布帶,會顯得很可愛。

等頭髮再長長一些,就可以盤成鬘下地和福髻了。因為頭髮還沒長到足夠長,就要放下兩側的鬢髮。過去稱這種髮型為雀鬢。

地藏盆祭 上,小女孩們打扮得非常可愛,後脖頸上畫出三腿腳或兩腿腳,嘴唇抹上硃色。

裂桃、割蔥、御染髻、鴛鴦、福良雀、橫兵庫、羽早稻等都是年輕少女梳的髮髻,中年婦人則是裂笄、居飛梓等。

明治時代的京都藝人頭上盤著的投島田也是非常純粹而美好的髮型。

然而,即便時代瞬息萬變,島田和丸髻這兩種髮型依然沒被人拋棄,長長久久地流傳了下來。與妙齡少女梳的文金高島田相比,母親的丸髻風韻優雅。

昭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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