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眉抄拾遺あおまゆしょうそのあと 絹與紙的故事,以及師徒關係

兩三年前,竹杖會的研究會出了規則:不拘畫幅大小如何,成員每年必須展出兩件作品。所以,我前些天交了一件小品。這幅小品看似小巧,其實畫里有一道土坡,又有萋萋的蘆葦。土田麥仙先生看後,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問道:「你究竟是用了什麼方法,把這個土坡的墨色畫得如此柔軟?」我回答他說:「繪畫方法沒什麼特別的,我只是在這塊絹布上花了些心思。用開水燙一下抻平的生絹,這比純新的生絹或上過膠礬水的熟絹更好用,能呈現出柔軟的墨跡。」

那時我們還聊了新絹布和抻平的絹布的話題。不知從何時起,我近年來開始養成了抻絹布的習慣。我具體的做法是先不急於在絹布上下筆,而是空暇的時候,把一張張絹布綳在木框上,放置一些時日。除了這種加工過的生絹,我也會用其他的,不過屬這種用得最頻繁。如果再多一些空閑,就往平整過的生絹上塗一層膠礬水,或過一遍開水。說到陳舊的絹布,還有被我放上兩三年的。稍作加工後,綳在木框上的絹布就變得挺括起來,敲一敲,它也不像太鼓那樣發出的響聲,柔韌豐滿而並不緊繃呆板。生絹上一層膠礬水後,會閃閃發亮,給人花哨炫目的感覺。所以,把這種絹也撐在木框上,就可去除其生硬之氣。總而言之,與嶄新的生絹相比,經過加工處理的絹布手感更加溫潤、柔韌。

在上過膠礬水的新絹布面上作畫,那感覺就像用手指在絹的表面滑動,每按壓一下還有一種反彈的觸感。不過用木框抻過的或上過膠礬水的絹布就另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感,哪怕在上面畫一條線,筆端流出的墨汁也能浸入絹絲里。對我而言,這真是一種無上愉悅的心境。

此外,用開水燙過的生絹也能讓人畫得舒心。生絹與漂煮過的絹,就像嶄新的絹布與抻平的絹布一樣存在差異。另外,絹與紙也同樣有區別。如果用紙作畫,大多數的紙張比絹對墨汁或顏料的吸附力強,因此紙畫就有了獨特的韻味;如果用脫膠的絹布作畫,不論怎麼緩慢地下筆勾線,都不必擔憂線條會抽縮。而在紙上描線就必須快准,否則就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洇散後果。紙本吸水性強,畫者的筆頭稍有懈怠,墨汁便會暈染到紙里。為了防止洇墨,畫者須得速速運筆,由此誕生的輕妙筆致就是紙畫的韻味所在吧。下筆不準確,運筆定不會輕妙靈動。只習慣在絹布上沉著作畫的年輕人,肯定不能輕易地在紙上畫出理想的畫。不過,紙本畫的韻味不在於精細準確,非得一筆一點地在底稿的基礎上認真描畫。除了輕快洒脫的筆力,它還具有連畫者都料想不到的妙趣。有時候,畫者就是想再現那筆勢的妙趣也難以做到。可以說,紙本的韻味就在於這些。

紙本勝過絹本,抻平的絹布勝過生絹,浸燙的絹布又勝過脫膠的絹布,這些柔和的觸感與生硬的觸感的對比關係都是由材質本身所帶來的。

放在今天這樣迅速發展的時代來看,明明在紙上奮筆疾書的妙味就足夠讓人欣喜的了,為什麼還要在絹布上謹小慎微地畫畫呢?人們會覺得不可思議吧。然而,不論是發展多麼快速的時代,年輕人只顧著低頭鑽研繪畫,是不能掌握紙本作畫技術的。沒有紮實的畫技,就不能輕快自如地舞動畫筆。

想來,最近年輕畫家都急於追求結果,想趁早取得成就。做練習並不是為了提高畫技,而是要一舉成名。每年帝展召開前夕,我都聽說,許多人輪番拿著草稿去找很多很多的老師請教。我覺得這類事就恰如其分地彰顯了現代人的焦躁心理。在德高望重的畫師主辦的畫塾中,也有這樣的學徒。他們先懇求師傅收自己為門下生,再忙不迭地要少年成名,這麼做儼然是在蔑視師傅啊。

今日的師徒關係存在太多的功利性。有些人為了方便在社會上聲名鵲起,或者為了順利地參加帝展,就把師傅當工具利用了。我不禁感傷這種師徒關係的浮薄。一個立志對繪畫不離不棄,並把指導學生作為畢生工作的老師非常值得信賴,如果學生能以這樣的老師為榜樣,跟著他學習繪畫技術,那麼這位老師就是這個世上值得學生託付的人之一,甚至是無出其右的。

西山翠嶂先生的音容笑貌、談吐措辭,與棲鳳先生有相似之處。師徒關係就應該如他們二位那樣。我想起一樁舊事,那時棲鳳先生還沒改造池塘和家宅,他每周都要去高島屋一趟,從晌午出發到傍晚或夜裡才回來。那時我待在畫塾里豎起耳朵,就能聽到哐啷哐啷的木屐聲。先生的走路方式有一種特殊的調子,腳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哐啷哐啷聲,那聲響既不是趿拉著鞋,也不是踏蹬地面產生的。只要聽到這聲響,畫徒們就猜到是老師回來了。然而我們的耳朵也有失靈的時候,原本以為剛才是老師回家了,沒想到從外面再次傳來一陣哐啷哐啷的動靜,之後又是一陣相似的木屐聲。哎呀!那個腳步聲是……我們經常聽得呆若木雞,搞不清楚到底哪個才是老師回來的聲音了。其實,那些木屐聲都是回畫塾的學生。我覺得,不論哪個畫塾前輩走起路來,都發出和老師一模一樣的腳步聲。師徒的腳步聲之所以相似,是因為他們走路的姿勢相同。在不知不覺間,棲鳳先生那既不是趿拉也不是踏蹬的特殊走路樣子感染著弟子們。除了走路方面,就連落座時放鬆肩膀,一隻手叉在胸前、另一隻手把香煙放到嘴邊等不經意的小動作也讓人深受感染,一些人想當一名傳統弟子。

我覺得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對師傅的方方面面都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弟子,一定憧憬著師傅的住行坐卧等行為,就更不用說師傅的繪畫了,他們一定會模仿師傅的繪畫風格。耳濡目染地跟從師傅幾十年,也掌握了他一身的癖好,這樣,弟子就可以出徒了。因為離開師門之後,弟子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當今的年輕畫家技藝不精湛、思維也不靈敏,卻想著要成為著名的畫家。讓如此渺小的自己早早披上成功者的外衣,又能有何好處呢?繪畫必然是追崇個性的,可是光有個性而缺乏技藝,個性也會形同虛無,對繪畫起不到任何作用。沒有技術含量的繪畫,也只能算是殘缺不全的作品吧。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大多是因為年輕人急於求成。明明還沒有修鍊好本領,卻過分地曝光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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