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眉抄拾遺あおまゆしょうそのあと 案頭第一品

縮圖冊

那是很久之前的往事了。有一天後街突發火災,幾家房屋被燒得噼噼啪啪作響,眼看著火苗向我家襲來,我一時手足無措了。火勢十分迅猛,連把財物和傢具搬出去的工夫都沒有,我正要孤身逃出去的剎那間,忽然想起得抱著某些東西逃出火場,便環顧四周尋找。啊,就是它們!我立刻用包袱皮把它們裝起來。我要救出火海的就是長久以來畫下的縮圖冊和寫生本。

幸好那時沒有引起大騷亂,我們家也沒特意避難,大火就被撲滅了。但是在如此性命攸關的時刻,我剎那間想到的就是要保護縮圖冊和寫生本,足見這兩樣東西在我的記憶中有多麼深刻、有分量。因為冊子是用各類紙張裝訂而成的,所以開本有大有小,薄厚也不盡相同。歷經幾十年的不斷積攢,這些畫冊摞起來已有二三尺高了。

女子學習繪畫的情況早已今非昔比,我年輕時真是吃了很多苦頭。面對世人的目光、同僚的打壓,我還曾數次忍不住黯然落淚。在這種時候,我能一邊咬緊牙關決心將來給他們好看,一邊鞭策自己努力學習。於是,我去參觀博物館或拍賣會,一看到喜歡的畫就趕快臨摹下來,最後再將這些臨摹畫聚集到一塊,精心裝訂成冊。這些對我而言都是價值連城的參考資料,哪怕是翻看一兩遍,我也能從中找回無限的記憶。我在畫冊中編織著每個瞬間的淚珠,也一筆一畫地記錄下當時的感奮,所以縮圖冊承載著過往那些難以忘懷的記憶。

拍賣會

以前就算舉行拍賣會也不像現在這麼熱鬧,人們只是偶爾在祇園的栂尾附近開幾場小規模活動。不過對我而言,拍賣會卻是難得的學習場所。每逢拍賣會,我就拿著便攜硯台盒,來到畫跟前臨摹。那時我年輕又充滿熱情,常常坐在畫前面一畫就是一整天,有時連午飯都不吃。

因為是拍賣會,所以主辦方會根據情況更換拍品。如果在我吃午飯的空隙,臨摹到一半的畫被換走了,那豈不是前功盡棄嘛,所以我才一直坐在那兒畫個不停。當時還不像現在,也有人在拍賣場里畫縮圖。再加上我身微力薄、默默無聞,店夥計或學徒就經常說些壞話「啊,那丫頭又來了」,還故意讓我聽到。

曾經發生了這種事——有一次我正在拍賣會場忘我地埋頭畫縮圖,就被店掌柜狠狠訓斥了一通:「啊,喂喂!你坐得那麼近,打擾顧客來看畫了。」我聽了不禁落下眼淚。其實我從一開始就小心謹慎,生怕妨礙到店裡做生意,畫畫的時候盡量不佔太多空間。被人這麼使壞、劈頭蓋臉地批評,我一時啞口無言,只得默默流淚。那天,我讓夥計帶著良則的帶餡點心和一封信給這位店掌柜送上門去。我在信中訴說自己學習繪畫的熱忱之心,還對無端妨礙店家生意表達歉意。對方收到信後不僅不計前嫌,還給我寄來了明信片。之後他再見到我,還關切地說「來了啊,快進來」之類的話。這反而讓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

博物館

博物館對我而言,是一處無與倫比的習畫課堂。

古語云,一年之計在於元旦。所以我懷著感恩之情,決心從元旦這天開始學習。清晨用屠蘇酒慶祝新年後,我便早早地出門去博物館。近年來博物館在正月里也連休五天年假了。但在我學畫畫的那些年每逢正月,博物館也不放假,館裡經常展覽當年干支的繪畫作品。我到現在還清晰地記著一件事。在某年的元日早晨,我興沖沖地起床,沒想到一夜之間大雪紛飛,外面已是白皚皚的一片。我不禁驚訝不已,雖然心裡也打了退堂鼓,但這也算不上困難,就不顧一切地走在雪地里向博物館進發。

不知從何時起,我只畫女子畫了。開始學習繪畫的時候,當然是什麼題材都要臨摹的。我原本喜歡自然景物,但人物畫也畫了不少,而人物畫中又屬女子畫畫得最多,不過花鳥也好山水也罷,凡是有價值的畫我都一一臨摹下來。現在拿出早年的畫冊,還能看到吳道子的人物畫、雪舟筆下的觀音、文正的鳴鶴、元信的山水、應舉的華年、狙仙的猿……我恐怕是把博物館裡陳列的寺院藏品都畫了一遍。

有一次臨摹應舉的《老松積雪圖》。那圖好像是在一個六曲屏風上。我由上至下臨摹,未曾想過,這本用美濃紙綴成的畫冊不能裝下整幅縮圖。真遺憾,如果下面再多出二寸紙就能畫完整了。我覺得做事半途而廢將會給人生留下懊悔,於是那晚回家後,又在畫稿下端補了一條紙。第二天,又繼續畫剩下的部分。

節日的夜晚

祇園祭的夜晚,中京的大型店鋪都會展出屏風,我邊走邊摹寫也算是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事先徵得屏風畫的主人的許可,我通常坐在一幅畫前花上半天工夫畫縮圖。福田淺次郎先生的家中珍藏著由良之助和輕的畫,丸平人偶店裡有蕭白筆下的美人,另外鳩居堂也有蕭白畫的美人圖。山田長左衛門先生和山田嘉三郎先生都收藏著又兵衛所繪的二曲屏風畫《美人觀櫻圖》,我還記得找嘉三郎先生臨摹過那幅畫。前些時候,長左衛門先生的那幅美人觀櫻圖在拍賣會上拍賣,我時隔許久才再次瞻仰那幅真跡。兩幅美人觀櫻圖雖然構圖、色彩都一致,但是筆致上卻有些差別。一個筆法細膩縝密,一個偏粗獷豪邁,故而兩幅畫就有了截然不同的韻味。那幅粗獷的畫是後來摹寫的作品嗎?我也不禁疑惑起來。

寫生

我把縮圖和寫生混雜裝訂在一起了。這些畫冊原本也不是供外人看的,我只是把它當成備忘錄,能隨時學習學習。翻開邊文進的花鳥畫縮圖,下一頁是對兩三歲的松篁爬動的寫生;而仇英的山水閣樓圖,又緊挨著橋本關雪小姐騎馬的素描。

看到畫中的關雪小姐,明治三十六年的往事又重現在眼前。那一年,棲鳳先生完成了屏風畫《羅馬古城》,我與西山、五雲以及畫塾的學員們一起去上加茂周邊寫生。我正在畫農家女子、犁地的牛時,說了一句:「下一張想要畫畫馬。」橋本小姐便對我說:「那我騎上馬給你瞧瞧。」她身手敏捷地跨上馬背,我便畫下了她騎馬的情景。

就這樣一頁一頁地翻看畫冊,棲鳳先生的元祿美人隨之映入眼帘。另外還有一位叫橋本菱華的人所繪的《竹林之鳥》、春舉先生的瀑布山水畫、五雲先生的貓圖等,我將彼時令我怦然心動的畫都臨摹了下來。

不論怎樣,我把四十年來畫下的畫都集結成冊,現如今,它更是我的參考資料,放在畫室的案頭以便隨時查閱。這些畫冊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所以,哪怕是遭遇像上次那樣的火災,我也會在性命攸關的時刻第一個想到它們,並用包袱打包,保證它們平安無恙。

昭和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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