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眉抄 謠曲與繪畫題材

我笨嘴拙舌,在所有興趣愛好里卻偏偏最喜歡謠曲 。

很早以前,我就跟從金剛岩先生學唱曲,不過到現在也唱不好。大概是自我要求不嚴格,沒想把謠曲唱好吧。所以我是十年如一日,唱曲的功夫一直沒有長進。

唱謠曲時,就感覺有一陣涼爽的風清洗了身心,整個人都會變得輕盈起來。

謠曲里也有正確的道義觀念,人應當走的正途,培養尚武剛氣的氣節,或強調貞操觀念……總之,謠曲吟誦的都是有品位、格調高的內容。唱曲時要小腹用力,提高聲音,發出高亢的歌聲。所以,這種唱法當然能凈化唱曲人的身心。

謠曲描繪的事象差不多都能拿來當繪畫的題材。

如果故事沒有深度,作曲人是不會把它演繹成謠曲的。因此,我將謠曲的內容嫁接到繪畫里,畫的格調也會隨之變高。

大概是我個人很喜歡謠曲的緣故,在作品中有相當多的題材都來自謠曲,比如《砧》《草紙洗小町》等。

雖說有最適合當繪畫素材的謠曲,但那也不是指文字記錄的台本。大多數情況,我都是從那格調高雅的能樂的面具中獲得了靈感。

人們常把面無表情、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人的臉比作能面具,但是著名能樂大師一旦戴上這種無表情的面具,在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就能將藝術表情表達得活靈活現。

我的謠曲老師金剛岩先生,以及其他演繹大師們所佩戴的面具都是那麼生動。觀看他們演出的過程中,我常常發出疑惑「那個還是能面具嗎?」能面具恐怕已經不再是區區一個表演道具,而是幻化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臉龐。

草紙洗小町

《草紙洗小町》是參加昭和十二年文展的作品,我從金剛岩先生在能樂舞台表演的舞姿中找到了這幅畫的靈感。

在古今能樂表演中,金剛先生飾演的小町都稱得上是無以倫比的優秀角色。紅暈不知何時悄悄地爬上了小町的能面具,我看著看著,竟覺得那不是一張面具而是絕世佳人小町本人的面容,楚楚動人。我看得如痴如醉,彷彿置身夢境一般。

「如果把眼前小町的鮮活面容畫下來……」

有了這種想法後,草紙洗小町的構圖就順利成型了。

很久很久以前,宮中舉辦了一場和歌競賽,小野小町被選為大伴黑主的對手。

因為小町是個善作和歌、名噪四方的女子,黑主認為絕不能在第二天的比賽中輸給對方,便在當天夜裡悄悄潛入小町的府邸,偷聽到了她獨自吟誦的參賽和歌。

宮中賜予小町的歌題為《水邊草》,小町便作了這首:

無人蒔草種,浮草何處來?

依水隨波流,片片連壟間。

壞心腸的黑主暗暗記下來,回家後就把小町要參賽的這首作品當成無名氏的和歌,寫進萬葉集的草紙。翌日,他便若無其事地來到清涼殿參加比賽。

參賽的人儘是和歌界一騎當先的名家,凡河內躬恆、紀貫之、右衛門府壬生忠岑、小野小町、大伴黑主等。終於輪到小町公布作品了,天皇和在場的人聽後連連嘆服,紛紛誇讚沒有哪首和歌能出其右。就在這時,黑主提出異議:「小町抄襲了古代詩歌。」還說小町所作的和歌其實出自《萬葉集》,併當場拿出了提前準備好的草紙當作證據。

小町進退維谷,嘆息不已。忽然間,悲傷萬分的她發現那張草紙的字跡不僅潦草,墨色也大有問題。她便向天皇申訴,得到天皇的允許後,立時用水沖洗草紙,結果《水邊草》這首和歌便從紙上消失得乾乾淨淨。小町這才得以在危難時刻免受冤枉。

在精彩的能樂表演中,當小町被黑主控訴抄襲時,她無助地跳起慌亂的舞蹈,這段狂言表演特別出彩。而演繹者金剛先生精粹的舞姿,簡直堪稱神技。

觸發我構思出具有不屈不撓精神的小町沖洗草紙的畫面的,就是金剛先生那出神入化的藝術表演。

我的草紙洗小町,也就是僅僅把金剛先生佩戴的小町面具換成了一張生動的人臉而已,模特兒是先生,所以這幅畫的素材就來自先生的表演。

敝人是九州蘆屋人。因為有事訴訟遂離家赴京,可這一走便是三年整。心下惦念家中之事,欲遣侍女夕霧回鄉探望。夕霧,我放心不下家裡,想讓你告知夫人:我於歲末必歸……

在謠曲《砧》的開頭,夕霧接受男主人的委託,返回筑前國蘆屋的家中,她與夫人相見後,轉告男主人的話。

在這三年間,夫人獨守家中等待丈夫回家,可等來的不是丈夫而是侍女夕霧,她十分失落,但是,至少還有心愛夫君的消息聊為慰藉。夕霧向夫人講起京都的故事,男主人的辛勞。其間忽聞嘡嘡嘡之聲,這奇妙聲響打破夜晚的寂靜。夫人不禁疑惑:

「哎,真不可思議。你聽到什麼了嗎?那是什麼響聲?」

「是鄉人在搗衣擊砧。」

「原來如此,現今的境況讓我想起一則故事。唐土曾有一人叫蘇武,他滯留胡國期間,家鄉的夫人和孩子挂念他寒夜難眠,便登高樓擊砧。許是心心相印,萬里之遙的蘇武竟在旅枕上聽到了來自故鄉的砧聲。妾亦想解憂,寂寞怎堪擾。擊砧搗綾衣,消解心中愁。」

「不,搗衣擊砧乃是下等人的活兒,然而夫人想解憂,我便為您準備砧去。」

就在這一問一答之後,夫人將自己的愛情注入到幽怨的砧上,敲擊出清脆的響聲,她希望這砧鳴能傳到遠在京都的丈夫的心中。於是,夫人的思念化作一團烈火,她的靈魂飛向了丈夫身畔。我試圖將這家夫人思念丈夫的貞潔形象畫到《砧》里。

婦人將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用一張小小的砧寄託宛若地熱般噴涌而出的愛情,清脆的砧鳴飄向千里之外,欲扣動丈夫的心房。從敲擊砧的姿態中,是不是能洞見日本女性那溫柔的身影呢?

無法言說的愛之焰從心底燃起……正因為懷抱著這團思念的火種,敲打出嘡嘡嘡的聲響才讓人體味其中的哀哀切切吧。

我畫的《砧》是捕捉了夫人起身走到夕霧準備好的砧石旁,正要坐到座位上的姿態,她的身姿端莊美麗。

《砧》參加了昭和十三年的文展,是在《草紙洗小町》之後畫的。

謠曲沒有嚴格的時代界限,所以我把砧的女主人公放在了元祿 時代的背景下。

要表現將愛情之火深藏心中、叩敲砧板的女子形象,我覺得元祿女性最適合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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