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眉抄 棲霞軒雜記

我的雅號的得來有這樣一番經歷:第一個字是鈴木松年先生賜給我的,他從自己的名字中取了「松」字;我剛學畫畫時,母親的茶鋪和宇治茶商有生意往來,宇治當地有一塊茶園能採到上等茶葉,所以先生就用茶園的「園」字與「松」組成了「松園」。在我展出第一幅展品《四季美人圖》前,松年先生確實對我說過:「你得有一個雅號了。」便幫我起了這個雅號。

「『松園』不錯,一聽就是女孩的號。」他就像給自己取了個好名字似的,很是高興。我原來把「園」字寫得周正,但過了中年就不規範書寫了,把園字中的「元」寫到「口」外。我至今還能憶起母親為我感到欣慰的表情,那就像松樹園一樣欣欣向榮。

畫室中有一間屋子名為「棲霞軒」。我跟他人沒有太多往來,一旦進了畫室就埋頭繪畫,所以我的老師竹內棲鳳先生說:「你過的完全是仙人一般的生活啊。仙人采霞為食、披霞為裳,就管你這間畫室叫棲霞軒怎麼樣?」

承蒙棲鳳的命名才得此室號。在鄭重其事的場合,比如畫中國風的人物或中國風的大型作品時,我會寫上年號和室號。

爾來五十年,我一直忘我地沉湎於棲霞軒的藝術境界中,可松園的命名人、棲霞軒的命名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我偶爾在這間畫室里夢見松園裡欣欣向榮的松柏,或夢見自己身披霞衣在深山幽谷中遊樂。

每天早晨都不能缺了冷水擦身,這種健身方法比廣播體操還管用。我把這個習慣堅持了四十年,還打算繼續做到去世那一天。因此,我不討感冒之神的青睞,它從不願意到我這棲霞軒。

每天都會喝一點高麗參的萃取汁,這一喝也有幾十年了。

構築健康的身體都要花上幾十年時間,更何況藝術的世界呢。即便我不眠不休地修鍊到死,藝術也是遠在天邊、難以企及的事物。

一天當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待在畫室里。

茶人在小小茶室里聆聽蕭蕭松風,修禪之人在微暗的僧堂內心無雜念地靜坐,畫家端坐在畫室中……大家都能抵達各自的境界。

研墨、鋪紙,端端正正地坐好後將視線集中於一點,無念無想,任何妄念都無法乘機進入內心。

對我而言,畫室如同花萼,是花朵無以倫比的極樂凈土。

每當畫累了,我就沏一杯淡茶。

啜下一口,彷彿有一股清爽的東西吹遍全身……疲勞感立即雲消霧散。

「嘿,就憑著這份涼爽的心情畫出線條吧。」

我悉心地將毛筆蘸滿墨汁。這個時候就能落筆生花,畫出的一條條線與我的心血相通。

不過,偶爾因為在線條、色彩上的一點點疏忽就把畫畫糟了。這時我會認真思考一兩天,甚至還會忘記吃飯。

我思考的不是遮掩筆誤的方法,而是在想方設法扭轉乾坤,把這個失誤引向成功之路。

我嘗試各種辦法,對著空氣畫線條、塗顏色,研究怎樣才能化腐朽為神奇。

我常常會在忽然之間,把筆誤轉化成新色彩、新線條和新的構圖。

前人留下了一句亘古不變的古訓——失敗乃成功之母。

我開動腦筋、靈活運用這個筆誤,每當畫出意想不到的佳作,都欣慰不已。因為這往往預兆著我在繪畫的世界裡又前進了一大步。

「無論怎樣也要彌補這個筆誤……」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

在夢裡,我也依舊在思考這個問題。

有時,夢見從松園這個詞里直直地伸展出一條線,化成一枝梅花。有時也能夢見畫錯的那個地方給我發出暗示。

然而夢醒後再看那畫稿,才發現現實的筆誤和夢裡的筆誤完全不是一回事。

能將全身心投入到屬於自己的藝術中的人是幸福的。

藝術之神只把「成功」二字饋贈給這樣的人。

我家有一位做了多年幫傭的女子,可我總也記不住她的名字。

不管對哪個幫傭,我都用「婦人。」這個稱呼讓她們幫我做事。

在藝術之外的世界,我完全是個外行人,就像連區分幫傭的名字的記憶力都沒有。

前幾天整理舊廢紙,我找到一份去世的母親在年輕時寫下的玉露 價目表。

母親生前經常練習書法,所以寫得一手好字。

一、龜之齡 每斤 三日元

一、綾之友 同上 二日元五〇錢

一、千歲春 同上 二日元

一、東雲  同上 一日元五〇錢

一、宇治鄉 同上 一日元三〇錢

一、玉露  同上 一日元

一、白打  同上 一日元

一、打鷹  同上 八〇錢

雖然紙上還記載了其他茶葉的文雅的名字,但因為下半部分缺損,看不到價格了。

毫無疑問,與現在的玉露相比,那時的價格相當便宜。

而且就味道而言,現在的茶也不能與過去的相提並論。

那個時代,茶鋪里的氣氛很祥和,寺廟的僧侶、儒者、畫家、茶人以及商人都來買茶,茶葉是最高雅的代表。京都人好喝好茶,就算是不富裕的人也品茗茶。

我家的店鋪坐落於四條通的繁華街區,店前來往的行人絡繹不絕。遇到相識的人便上前打招呼:

「啊,歡迎光臨。」

「那麼請進來歇歇腳吧。」

路過的人坐到店裡,不拘買茶與否,母親都會為他們沏上一壺淡茶。

「你們也喝一杯吧。」

母親說著便將茶水送到大家面前。有時正巧趕上旁邊有擺攤兒賣好吃的和果子,熟識的茶人就買來和果子分給同席的人吃,大家一邊啜茶一邊坐著閑聊,其樂融融地度過一段美好時光。

如果將江戶的理髮店比作町人的俱樂部,那麼京都的茶鋪則是茶人的俱樂部。

從前的京都商人都很善良,除了茶鋪,任何一家店都像我家那樣在待人接物方面很是親和。買貨的人和賣貨的人做買賣都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

最近的商人卻市儈得很。店家言辭冷淡、不熱情,顧客就不得不低聲下氣地買東西……只剩下財物交易的買賣,完全缺乏人情味,讓人心生凄涼。而且現在還出現了「黑市」這個詞,每當聽說商人採用不正當的手段牟取暴利,我就不由得懷念起從前。

其實,也不能說那個時候就沒有不正派的商人。

茶鋪里經常來掮客。每逢新茶上市,這種掮客(中間商)就到我家店裡來賣茶,他們宣稱自己有宇治一品的新茶。

只要我們疏忽大意,他們就用不可不提防的替代品做幌子,騙我們買下摻了陳茶或鄉下茶的次品,讓我家蒙受嚴重損失。

母親總是一一品嘗鑒別掮客的茶葉,她的味覺敏銳,能看穿對方的詭計——

「這個餘味苦澀。是摻了地方的茶葉呀。」

眼見著弄虛作假不能矇混過關,再狡猾的掮客也不得不繳械投降,只好運來好茶。

母親有一句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商人無論做什麼買賣都不能只顧著發財,必須讓顧客高高興興地來買東西。

對現在的商人而言,這種良心依然是難能可貴的。

我小時候很喜歡金魚,經常把金魚從魚缸里撈出來,再給它們穿上紅色的衣裳。母親發現了,便瞪圓了眼睛說:

「你這麼做可不是疼愛金魚啊。即使金魚光著身子也不會感冒的,快把它的衣服脫下來吧。」

我手裡捧著早已不會動彈的金魚,雖然疑惑不已,還是對母親點點頭。

小時候很天真,把死掉的金魚埋在院子的一角,還為它建了一個小小的石墓。我向母親報告葬金魚的始末,她聽完,站在木板窗外的窄廊里,一臉困惑地對我說:

「做一個石墓倒沒什麼。不過,你掀翻了好不容易才長出來的苔衣也沒用啊,金魚都死了。」

還是個孩子的我,不像大人那樣能區分自己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我當時暗暗納悶:該怎麼做,才能讓大人們多多誇獎我呢?

兒子松篁和我一樣也很喜歡金魚。冬天來了,我用粗草席包住魚缸,直到來年春天都不讓光線照進去。松篁可等不及了,時常來到走廊里的金魚缸旁,扒開草席往裡瞧。他見到喜愛的金魚像寒鯉似的一動不動,就憂心忡忡起來。他用一截竹片沿著縫隙伸到魚缸里,戳一戳金魚,見金魚遊動了,他總算是放下心了。

我平靜地告訴他:

「現在是冬天,金魚正在睡覺呢。你把它們弄醒了,它們會因為睡眠不足死掉的……」

松篁還是個孩子,好像不理解金魚在水中睡覺,一臉莫名其妙地說道:「可我很擔心它們……」這麼說著的他還是有點擔憂,回頭看了看魚缸。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中國的古人如此吟誦。朋友來了,就要拿出家裡現成的魚肉、山珍由衷地招待一番。

所謂的款待,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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