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眉抄 車中有感

乘汽車外出旅行,最開心的事就是斜倚窗邊,呆然地眺望著迎面撲來又轉瞬即逝的風景。

形態各異的山巒起起伏伏,河川蜿蜒回折,這樣的景緻難得一見,看得我心裡暖融融的。

剛剛路過一個山谷,忽然瞥見谷間懸掛著一架破舊的弔橋,血紅的地錦似緋色的紐帶纏繞其上,我便在那一瞬間抓住了圖畫的構圖;恰好經過古戰場遺址,乳白的標柱上寫著某某戰死之地,以及東軍西軍的激戰之地,這些文字讓我追思起勇士們的夢想軌跡。這樣不經意的旅行中總是充滿了無限的快樂。

坐上車,我立刻憑倚窗邊,任思緒飄忽到外面的風景上——其實,我也是厭倦了車廂,不想沾染車裡混亂的氣氛。

汽車車廂便是一個人的人生縮影。在車裡,社會百相徐徐展開。仔細觀察乘客的一舉一動,對描畫人物像有參考價值,不過那些一看便知是喪失了公德心、沒有禮數的乘客,我實在不願多看一眼。因為看了心裡難受,就習慣性地將雙眸轉向窗外。

窗外的風物不會讓人感到悲傷,皆能撫慰人心、平和心境。

然而前年秋天,我在上京的途中,偶然在車裡發現了一份猶如珍珠般美好的事物。無論在此前還是此後,我都沒有在車上體味過這般美好——一位懷抱年幼孩童、穿著洋服的年輕媽媽、年輕媽媽的姊妹,以及那個年幼孩童的純真身影。

從京都站出發不久後,汽車穿過逢坂隧道,曠渺的琵琶湖隨即出現在眼前。我正眺望著窗外的風景,近旁傳來細細低語,像是誰在對嬰兒喃喃著什麼。我不經意地回頭,只見與我背對背的座位上坐著一位身著洋服的年輕貌美女子,她正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可愛嬰兒,口中呢喃有聲。

我只看了那身影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小聲「啊」了一聲。那位母親(二十二三歲)的精緻美麗自不用說,就連與她相對而坐的妹妹都楚楚動人。

「竟然有如此美麗的姐妹花呀。」

我有些震驚。

姐妹二人都是洋裝,自然也梳著西式髮型。

最近年輕人流行用電器打理自己珍貴的頭髮,精心燙出像小麻雀窩一樣的鬈髮。在我看來,這種髮型催生不出絲毫美的情緒,不過這對姐妹的髮型雖是西洋式的,卻散發出了驚人的日本之美……

就連對亂蓬蓬的燙髮心生畏懼的我,也不敢相信西洋髮式居然能打造出如此具有日本美的髮型。我驚慌失措地瞪大了雙眼,就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

這對姐妹的劉海也被稍稍燙過,呈旋渦狀。後面的黑髮順滑地垂於脖間,發尾內扣蓬鬆。

這種新髮型一定出自有心的美髮師之手吧。姐姐也好妹妹也好,從側面看,她們的臉都長得像天平時代 的上臈,有一種清秀淡雅的風趣。

她們膚色白皙、容貌姣好,讓旁觀者覺得就像在欣賞古代的雕像。

「西洋髮型既然蘊含了如此深厚的日本美,就是高雅之物,所以我想畫一畫。」

想到這兒,我立刻拿出小小的速寫本,悄悄地寫生。

我在車裡畫著現代女性,心裡卻描畫出了平安時代的女子的身姿。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如果從本質上來思考這種日本美,蓬亂的燙髮也能誕生出富有美感的髮型。

曾經有段時間流行著這股風氣:別管什麼事,只要是新式歐美風格就是正確的……這其實是在稱頌原封不動地照抄照搬的行為。但是,我從這對姐妹身上看到了新的未來。戰後,日本女性從這場所謂「新式」的噩夢中醒來,終於意識到了日本美,即對我們而言是真正的美的東西,理髮師和顧客一齊在女子髮型上努力創造出新時代的日本美。暖人肺腑的喜悅之感油然而生。

坐在膝上的幼兒長相討人喜愛,也能從他身上看到這位母親的溫柔嫻淑。

畫完姐妹兩個後,我開始寫生這個幼兒。

小孩子看著我,呵呵地笑了起來。

總覺得我與他之間有什麼相通之處……在去往東京的途中,小孩一直是我最佳的寫生對象,在這趟汽車旅行中我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我沉浸在這股流行中,也沒怎麼欣賞窗外喜愛的風景……

在分別之際,我暗暗地為這個純真的幼兒祈禱:

「請你日後一定要成為好孩子。你的媽媽和小姨都是從這片熱土中成長起來的亭亭玉立的女士,所以你只要跟著她們邁出人生的每一步,就一定能出落成頂天立地的日本之子。」

時至今日,我依然難以忘懷那對姐妹的黑髮和白皙的側顏。

每當我想起天平的上臈,便會念起那兩位女子;而當我想起那對姐妹,便會追憶生活在天平時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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