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同路人 第八百八十一章 事後

當花七跟著張壽和朱瑩,以及後面不情不願跟著的阿六,再次見到皇帝和趙國公朱涇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對錶兄弟剛剛應該把什麼話都說透了。此時,兩人之間隔著頗遠一段距離,皇帝面色沉靜,但眼神中能看得出茫然,反而朱涇那邊根本看不出什麼劫後餘生的情緒。

「白雲觀有叛賊突入,意圖行刺在此打醮的趙國公翁婿,事敗後不惜放火,所幸隨從衛士忠勇,最終全數被擒。朕已經讓人傳令下去,就這麼對天下人說。」

皇帝說話很慢,一字一句都彷彿是從牙齒縫裡迸出來的。而發現面前張壽和朱瑩沉默不語,阿六像個木頭人,卻還多了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花七,他就扯動嘴角笑了笑說:「事情落到如今的境地,都是朕多年以來優柔寡斷,失察到幾乎失明的地步,怪不得別人。」

說到這裡,他的目光落在張壽和朱瑩那此刻依舊交握在一起的雙手上,而目光再上移時,他就只見兩人的臉上看不見惶惑和驚懼,只有沉靜,饒是他從來就知道朱瑩是最心大的人,張壽則更是妖孽,此時也不禁有些羨慕這年輕的一對。

「瑩瑩,你就沒有什麼想對朕說的?你就不擔心朕追究張壽的事嗎?」

「皇上您要是也和某些學民間愚夫愚婦的人那樣,那我就和阿壽遠走高飛好了。」說這話的時候,朱瑩彷彿在說一件踏青出遊的小事那樣輕鬆寫意,甚至臉色都沒變一下。

她沒有在乎自己的父親那瞬間猶如針刺似的怒目相視,也沒有懼怕皇帝那張拉長的冷臉,自顧自地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是這種莫須有的猜測?阿壽不攬權,不管事,不結黨,不營私,結果就因為別人那點懷疑險些連命都沒了,他不冤枉嗎?」

「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有藏私嗎?真的有和那些杏林名醫,有名工匠似的,悄悄藏一手當成自己的殺手鐧,然後覺得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嗎?沒有!我只看到他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知道的東西一點一點拿出來教授別人,我只看到他在用心地對待每一個學生!」

「如果連他這種溫和無害性子的人都容不下的話,那我這個口無遮攔,脾氣暴躁,一點就爆的,豈不是更加死無葬身之地?」

「瑩瑩你胡說八道什麼!」這一次,就連朱涇都忍不住開口喝止,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充分表達出了他這個當父親的糟糕心情,「太不像話了,哪有這樣詛咒自己的!」

知道朱涇從來都把這個女兒當成掌上明珠,再加上自己也一直都把朱瑩當成女兒一般看待,皇帝自忖能夠體會自家表兄這種急怒的心情。尤其是知道剛剛人親自把張壽從火場背出來,他那心情就更加微妙而複雜了。

因此,見朱瑩氣勢洶洶地瞪視著自己,一旁的張壽卻沒有說什麼,而是依舊氣度從容地站在那兒,彷彿並不懼怕他是一言可決人生死榮辱的天子,也沒有什麼待罪聽天命的自覺,他不禁想到了剛剛朱涇對自己複述的楚寬那些話。

鄉野少年,幼無名師,哪怕葛雍確實教過人一段日子,但他那個老師的行蹤他還是有數的,絕不可能常常在那種偏僻的鄉村逗留,因此,張壽要經歷怎樣的教導和磨礪,這才能夠如同水中被激流沖刷的圓潤卵石,滑不留手,卻屹然不動?

而這些教導和磨礪,卻偏偏都藏在水面之下。

於是,在如今這種只要和別人不同就會被認為是不同尋常的時代,這個少年就猶如黑暗中的火炬那般醒目。楚寬以為他是真的被葛雍那番言辭蒙蔽,所以忽略了張壽的那些不凡之處,可是,他怎麼可能忽略?

他自己就是最離經叛道的天子,又怎會忽視一個比他更加離經叛道的人?

要知道,他早就看出來了,張壽打心眼裡就從來都沒有敬畏過他這個皇帝,至於朝中那些位高權重的老大人們,他也從來都沒有任何懼怕。

不是蔑視輕視,而是完完全全的視若平等。在森嚴的禮法之下,任何老夫子都不可能教出這樣的學生,葛雍也不行!

楚寬的以命相諫雖說如同一根刺似的梗在皇帝心頭,而朱瑩這話更是刺人刺心,但他最終還是笑了起來。雖然那笑聲不如往日那般明澈爽朗,可他臉上的陰霾卻漸漸散去。

「好了,瑩瑩你不用這麼一副美人護英雄的樣子,朕沒打算對張壽怎麼樣。就如你爹對楚寬說的,天下能打仗的名將不止他一個,而朕身邊的心腹也不止楚寬一個。朕是很推崇太祖皇帝,但朕從來都沒有寄希望於一堆故紙。」

他沒有提什麼軍器局那些所謂要失傳的火器,也沒提古今通集庫中那些興許他今生今世,甚至今後幾代皇帝也未必能翻譯出來的太祖手札,而是背手而立,一字一句地說:「朕當年剛登基的時候,年紀還小,又好大言,喜弓馬,常常和大臣衝突,那時候曾經有人背後說……」

「朕活不長,如果活得長的話,一定是禍國昏君!」

他說到這呵呵笑了笑,隨即若無其事地說:「其實永辰十年那一次,朕差點就沒命了,後來也有兩次病得七死八活,幾乎一命嗚呼。好在朕性子漸漸收斂了不少,也沒有任憑喜好用人,朝野風評總算是好了許多。但真正了解朕的人都知道,朕其實根本就不在乎這些。」

「皇家那些一直以來維持著宮廷開銷的船隊,在朕手上,其實好幾年之前就不再只是忙著通商賺錢,而是正在重新勘定四海,繪製地圖和海圖,順便也從海外買點書回來。只可惜,實在是看不懂,那些文字都和鬼畫符似的。並不是去年底才第一次送回來。」

「軍器局裡明暗兩本賬,一半的火槍火炮都送上了那些船,這筆賬甚至瞞過了楚寬,渭南伯張康又是個最謹慎不過的人,以至於楚寬竟然真的以為某些火炮已經失傳了。實則那只是因為草原上沒有堅城,北征攜帶火炮不便,根本用不上而已。」

「當然也不是沒有問題,皇家那些船上的船長和水手培養,一向是父子師徒傳幫帶,確實不如張壽你上書說的新學制度。朕只是沒想到,居然有那麼一些官宦子弟肯去冒那樣的風險,竟然願意冒著葬身魚腹的危險去海外看看。哪怕其中不少人身懷功利之心……」

「但朕很欣賞這樣的功利。」

他突然回頭瞥了一眼朱涇,見自己這番話之後,對方臉上固然把驚愕掩藏得很好,但眼神中卻到底流露出了一些意外的情緒,他這才心滿意足地重新回頭,隨即瞅了瞅同樣瞪大的朱瑩,目光卻又落在了彷彿正在思量什麼的張壽身上。

可緊跟著,他卻突然開口問道:「楚寬把你支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又怎麼趕回來的?」

雖說皇帝不曾指名道姓,但花七怎麼可能會錯意?剛剛遭遇阿六莫名其妙交手一陣子,等聽朱瑩說出那番話時,他其實已經想溜,是斟酌再三方才留了下來。此時此刻,他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實話實說。

「楚寬說,天津臨海大營那邊又出了事,說是雄指揮使遇刺,皇上讓我趕過去看看。」他剛說到這,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聲嗤笑,不用看他都知道,那是阿六的聲音。要是平常被徒弟這麼譏諷,他肯定要找這小子算賬,此時卻不得不忍氣吞聲。

畢竟,終日打雁卻被雁啄,這實在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所以,他壓根懶得提楚寬偽造出的信使,令牌以及某些其他證物讓他不得不確信,直截了當地說:「但是,我趕到半路無巧不巧坐騎失蹄,找驛站換馬的時候,我隨口問了一句驛丞,人卻說根本就沒見過緊急信使。」

這樣的巧合,皇帝聽了不禁一陣無語。然而,這樣的巧合卻實在是合情合理。朝廷嚴格規定了動用四百里和六百里加急,也就是驛道馳馬的速度和等級,所以是否緊急信使,對於天天迎來送往的驛丞來說,那真的是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來。

畢竟,馬匹在這年頭也算是需要愛惜的東西,如果不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誰會不顧一切在大道上打馬飛馳?廢掉一匹馬要多少錢?就算達官顯貴豪富之家,也不願意輕易負擔這樣沒必要的損耗。

「那你就立刻趕回來了?」

「我對那驛丞出示了調動驛站的令牌,調了一個驛兵去臨海大營送信,一個驛兵跟在後頭。」至於為什麼這麼做,花七知道眼前這些都是聰明人,根本就不用他再多費唇舌——至於那個一臉木訥的笨徒弟,如今也恐怕是臉笨心明,再小覷他,倒霉的只會是他自己。

既然大多數事情都已經真相大白,皇帝終於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隨即做出了決定。

「事情就到此為止吧。張壽,不論你的老師是誰,你到底是不是生而知之,你又到底懂得多少這世上其他人不懂得的東西,朕都不在乎。身為天子,忌憚這個,不容那個,到頭來只不過是庸碌的獨夫!你想做什麼儘管放手去做,要說什麼儘管開口說,不用有所顧忌!」

見張壽身旁的朱瑩赫然比誰都要高興,那種雀躍的樣子就和從前一樣鮮活真切,皇帝只覺得此時明明沉鬱難言的心情突然好轉了不少。

因此,他那原本有些生硬的語氣,不知不覺也變得柔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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