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國公朱涇來到林府的時候,就只見這裡已經是一片縞素,放眼看去,進進出出的客人不多,而林府自己的下人則是在悲傷之外,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凄惶。尤其是當林家長子匆匆迎出來的時候,那更是整個人顫抖到猶如篩糠,一副扛不住大梁的模樣。
朱涇素來就討厭畏怯懦弱的人,但就算是他,此時也沒辦法過分苛責這位林大少爺,因為年富力強的頂樑柱父親突然暴死,然後死因又和最近那風波暗暗契合,換成他家中三個兒女遇到這種事,朱廷芳和朱瑩一個志堅一個心大,大概還不要緊,可朱二從前也好不到哪去!
因此,他沒有像平常那樣冷淡,而是語氣溫和地說:「我來給林尚書上一炷香。」
父親突然急病故去之後,門生故舊親朋好友幾乎都避如蛇蠍,只有幾個關係實在是太親密的登門弔唁,而外間議論風潮赫然越來越急,原本幾乎是在絕望邊緣的林大少爺,只當今天朱涇前來是奉旨查問,因此心下甚至做了最悲壯的準備。
可此時朱涇竟然委婉表示是來弔唁的,他微微一愣之後,心中那塊千鈞巨石彷彿瞬間炸裂了開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眼淚竟是奪眶而出。好在身為喪父的孝子,這般哭哭啼啼卻也不算過分,因此,他連忙一邊低頭擦拭眼淚,一邊恭恭敬敬把朱涇往裡頭請。
而把人帶到靈堂之後,眼見朱涇靈前拈香弔唁行禮,繼而默立了一會兒,卻是沒有多說什麼就要轉身往外走,答完禮的林大少爺終於忍不住了,爬起身就一步衝上前去,鼓足勇氣攔住了這位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天子信臣。
「趙國公,我父親的事……朝廷到底是個什麼說法?」
見林大少爺那悲憤之色溢於言表,朱涇低頭再瞥一眼那些跪在旁邊的孝子賢孫,見年紀小的不過三四歲,跪在那兒滿臉懵懂,其他人或低頭不語,或仰頭期盼,或和林大少爺一樣義憤填膺,恰是和外間眾生相如出一轍,他就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
「不要聽那些人云亦云。」
一句話落地,他當然能看見,整個靈堂里里外外眾多人的精氣神都瞬間不一樣了。可是,他並不是想單純安慰,當下就淡淡地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再說死者為大,你們身為子孫,林尚書這一家之主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性格做派,自己應該最有數才對。」
這一次,林大少爺那張臉再次變得慘白。自己的父親在外那確實是低調到不像是一個吏部天官,但在家裡尤其是在他這個長子面前,那卻是本性畢露,而且他知道往來自家的那些官員其實很不少,就前些天上躥下跳,投石問路的人,不少都是他家中座上客。
「我們是心中有數。」他竭盡全力才擠出了這麼幾個字,見朱涇沉默不語,便不得不硬著頭皮說,「可外間風頭全都對準我家,家母本來就因為喪夫之痛而卧病在床,如今更飽受驚嚇,弟妹兒女們更是還小。趙國公,此事總該有個說法吧?」如果朝廷能賜葬祭就好了!
朱涇盯著林大少爺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把人看得惶然低頭,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扶靈回鄉吧,京城這種是非之地,你們一家病的病,小的小,不適合再待下去。當然,若是覺得寄籍京城,科舉更容易,那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林大少爺登時啞口無言。因為他就是在順天府考中的秀才,然後在北直隸考中的舉人,卻是比江南容易得多。本來今科他還打算趁著父親掌管吏部,看看能不能通過會試,然後在殿試中取得一個好名次。可現在,隨著父親的撒手人寰,以及現在這苗頭,一切都完了。
不止是功名,甚至很有可能影響他以及弟弟們,甚至再下頭幾代人的前途!
因而,他眼睜睜地看著朱涇出了門去,有心想要去追,可腳下卻偏偏如同灌了鉛一般,到最後只能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瞪向那靈位。
都是你,都是你貪得無厭,都已經是吏部尚書還不知足!要是你沒有在背後搗騰出這些事情來,我還是安安穩穩的尚書公子!
而出了林府的趙國公朱涇,卻沒有像往常一樣上馬疾馳離去,而是上了護衛們簇擁在當中的一輛馬車。這對於他來說相對少見,但對於發現他此行的有心人來說,卻覺得這位兵部尚書固然光明正大地來弔唁,但稍稍遮掩一下行跡,那麼如此陣仗卻也不足為奇。
而也正因為侍衛前呼後擁,旁人無法靠近,也就沒法注意到這些護衛隨從的端倪。所以,當然也就沒人發現,朱涇在一個隨從打起車簾之後,先是愣了一愣,隨即才虎著臉上了車。
馬車後部那昏暗的角落中,此時還坐著一個人。等到厚厚的門帘落下,窗帘紋絲不動透不出半點光線,上車的朱涇才冷冷問道:「我還在想,太后怎會突然授意我來林府弔唁,原來是你的攛掇。可林尚書在位的時候,太后早就撤簾了,而且林尚書對宮中內侍不假辭色。」
「太后和你都應該對他都談不上什麼好感,你為什麼還要攛掇太后,讓我走這一趟?現在又特地到這來候著我?」朱涇目光倏然轉厲,甚至連口氣都變得肅殺了起來,「他林尚書確實不是什麼好人,這次外頭的風聲其實也並不冤枉他,可你怎麼敢!」
車上人若無其事:「還沒開棺驗屍,趙國公你就把事情栽在我頭上,這是不是太武斷了?」
朱涇哂然冷笑:「我只不過在靈前行了個禮,那濃重的藥味就撲鼻而來,除非我嗅覺失靈了,否則斷然不可能忽略那樣的氣味。那幾味葯和在一塊,能夠讓本來就有心疾的人突然病情加重,而後暴病而亡,想當初你就曾經用過這一招。」
「從那一次開始,藥方我就記下了,那種合在一起有些特殊的味道,我也記下了。而現在,一晃都快三十年了,你又用這一招,是以為我會忘記你當年那樁奇功嗎?」
車廂後部隱藏在陰影中的人終於微微坐直了身子,隨即氣定神閑地說:「趙國公記性之好,我自然無可匹敵,所以當然不敢不把您放在眼裡。這不是我故意露出這樣的破綻,而是因為,要讓一個吏部天官堂堂正正地暴病而亡,能用的手段很少。」
「我總不能把人吊到房樑上去!」
聽到如此露骨的說法,朱涇那張臉頓時就更黑了。尤其是眼見得對方陡然身體前傾,他就厲聲喝道:「你這是承認了?指量我真的不會去稟告皇上?」
「趙國公你是一等一的忠臣,所以絕對不會隨隨便便就去稟告皇上的。」說這話時,人終於完全露出了頭臉,恰是楚寬。面對朱涇那如同針刺一般的視線,他依舊不慌不忙,一字一句地說,「有些人能夠用國法制裁,有些人卻不能。既然如此,何妨我來替皇上分憂?」
「你這是越俎代庖……不,簡直是無法無天!」朱涇頓時怒容滿面。此時,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今天太后派了一行御前近侍跟著他過來,原來不是為了防止某些人偷窺以及刺探林府,而是為了防著此時這一幕被外人看見。
他明明記得這些年楚寬很少出入清寧宮,和太后昔日情誼彷彿淡了很多,如今看來,他那位姨母依舊如同當年一樣,將其視同腹心。
然而,越是如此,朱涇越是不理解,楚寬為什麼將這樣一個把柄直接送到自己手裡。就算這是太后知道也默許的——這不是沒有可能——但他深信皇帝不會贊同更深惡痛絕這樣的手段,因此對楚寬的目的不由得更加警惕。
而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番幾乎驚得他撞破車廂的話:「而且,廢后也好,大皇子二皇子也好,雖說是死於叛賊之手,卻也和我多多少少有那麼一點關係。」
「當然,你不用疑心太后,她老人家絕不知情。我在宮裡呆得時間太長了,這些御前近侍雖說如今由花七接手,但之前那些年,我在他們身上花費了太多太多時間,所以他們和我一樣,一切以大明為重。」
這最後一句話,趙國公朱涇非但沒能產生一種稍稍有些心安的感覺,反而更加警惕了起來。他算是閱歷極其豐富的人了,自然知道世上有些人根本聽不進去某些道理,一心一意把自己這一套奉為金科玉律,而且絕不悔改。
皇帝就有點類似的性格,但相較之下,這些年這位至尊天子已經比少年時代好多了,可楚寬分明比皇帝更加嚴重,人竟然敢對廢后母子三人以及林尚書下黑手!
興許還不止這四個,這些年很可能有更多的人受害!
朱涇在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這些年來非正常死亡的名單,而以他的記性,這個名單從廢后、大皇子、二皇子、林尚書,一路拉到了之前的某行人司行人、某侍郎……就這麼粗粗一算,他竟是發現至少有不下一二十人,這下登時暗自倒吸一口涼氣。
他一時再不遲疑,直接探身就要去掀開面前的門帘,誰料轉瞬間就覺得有一樣東西緊緊貼在了自己的後背,彷彿只要他一動,就會毫不留情地直搠而入。
哪怕前年北征時並不像昔日隨同睿宗皇帝北征時那樣,有生死邊緣搏殺掙命的經歷,畢竟最危險的任務被他的長子朱廷芳擔負去了,可朱涇的反應卻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