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林尚書?我好像見過沒幾次吧?就這麼一位絕對稱得上大佬的傢伙,是最近這些事情的幕後黑手?
當聽到這個相對陌生的官職和人名,雖然明知道這是堂堂天官,六部尚書中實質上的第一人,張壽還是覺得匪夷所思。在他那少之又少的印象中,林尚書可不是孔大學士那種出挑的人,一點都不引人注目,常常低調地笑眯眯站在一旁,似乎很和善。
別說張壽有些不可思議,就連這一天從女學回來,身後還有一個亦步亦趨跟屁蟲的朱瑩,在見到張壽之後,竟也忍不住嚷嚷道:「簡直見鬼了,林尚書是那些個老頭兒裡頭見了我唯一一個會笑的,怎麼會是他?更何況要查到他身上還早著呢,說不定他就是單純病死了呢?」
張壽忍不住先瞥了一眼朱瑩背後那個一團稚氣的小女孩,這才呵呵一笑道:「這種事情就只有天知道了,當然也可能是別人借著林尚書的暴病而亡,把髒水全都潑在他身上,誰讓他病死的不是時候?但總而言之,這反正不關我們的事。」
沒等朱瑩繼續這個話題,他就指了指那個小女孩問道:「話說你這是從哪裡拐帶回來的小丫頭?當著她的面說這些事,不要緊嗎?」
朱瑩卻沒當一回事,轉過頭招手示意人過來,見人乖乖地小步來到她身邊,她這才沒好氣地說:「這丫頭叫尹玉兒,雖說父親還算有些地位,但已經死了,所以她說家裡還是挺窮的。這次因為高麗貢女,他們的大王給一筆豐厚的犒賞,所以她家裡就把她送了來。」
說到這裡,朱瑩拍了拍人那白皙光潤的面頰,見剛剛還在偷瞧張壽的小丫頭趕緊深深低下了頭,她這才嘆了口氣道:「也多虧了這個話癆小丫頭,我才知道那些高麗貢來的所謂貴族小姐,有目不識丁的,有識字卻不會寫的,反正,知書達理就是一句空話!」
張壽早就聽朱瑩說過這個,此時便笑道:「這也正常,就和這年頭朝中官宦以及地方縉紳之中,也偶爾會有女眷不識字一樣。不過,我更好奇的是,你把她帶回來幹什麼?」
「這丫頭太小了,卻還比她那些同伴多認識一些字,結果,別人大概是氣她揭破了她們的根底,所以除卻那年紀最大的倒是還護著她一點,另一個之前捂過她嘴的丫頭則是作壁上觀,另外三個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把人欺負哭了好幾次。」
雖然這才是朱瑩印象中,小時候見過各家千金小姐往來時常常發生的事,可這次就發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女學,她還是覺得有些惱火。
她固然已經嚴厲申飭過,甚至撂下了再有此事全都滾蛋的警告,可還是因為一時心軟,再加上對這小丫頭的第一印象,最終就把人給拎了回來。
「正好梁公公不是在教那個吳大維嗎?我就想著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吳大維雖說聰明伶俐,但學漢字不見得會比這小丫頭快。說起來,高麗雖說有自己的語言,但自己的文字也就是這幾十年才有的,從前一直都是寫漢字。否則,說不定這丫頭還能學會寫漢字。」
張壽只知道在歷史上高麗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國中貴族和官員都是寫漢字,講韓語,但具體時間節點卻不太瞭然,當然他也沒打算去深究。只不過,當聽到朱瑩強調,兩個年紀相仿的人一塊學,而且還是男女不同,彼此也能有個競爭,他還是險些笑瘋了。
這簡直是神思路啊!
讓一個朝鮮小丫頭和一個佛羅倫薩少年一塊去學漢字,這真的是突破天際的腦洞。因此,之前還覺得家裡多這麼一個外人多有不便,此時他一點反對都沒了,直接爽快答應了下來。
當他和朱瑩把尹玉兒帶到了梁九城和吳大維那個小院時,就聽到裡頭傳來了金髮少年的慘叫聲,那音調絕對堪稱是聲聲斷腸,而就那傳來的話語看,很顯然是……活該。
「老師我不敢了啊,我真不敢了!哎喲,您饒了我這一回,我真的不是故意偷懶少抄書,我就是想著兩支毛筆並排寫字,和兩支鵝毛筆的效果肯定也是一樣的!我真的沒想到您會看見,哎喲……下次就是您不看見的時候,我也不敢偷懶了!」
兩支筆一同抄書這種事,張壽少年的時候被老師罰抄幾遍那會兒,也同樣干過,此時乍一聽見,確實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和熟悉感,當然更多的是又好氣又好笑。
水筆圓珠筆這種東西,那當然很適合綁一塊抄,尤其是抄字母排列的文章,只要腕力足夠,其實不怎麼吃力,可是,毛筆……你小子想過那四處墨團團的後果嗎?
屋子裡的吳大維卻不知道這黃昏時分,突然會有這麼幾個人過來他這邊的小院,因此當然不會顧得上丟臉不丟臉的問題。他還算乖巧伶俐,再加上接受能力又強,因此這還是第一次體會到竹筍烤肉的滋味。
當然他更沒有料到的是,看似年紀一大把的梁九城,竟然能夠像老鷹捉小雞那樣,輕輕鬆鬆就把他提溜到了一張春凳上,然後把他的所有掙扎和反抗全都壓制住了,將他手腳綁得嚴嚴實實,繼而就小竹板子狠狠敲了下來。
哪怕從前在船上也不是沒挨過,但隔了這麼久再次挨打,他還是覺得痛徹心扉。
因此,嗓子嘶啞的他又是哭喊又是告饒,萬般方法用盡,最後卻還是結結實實挨了二十下,只覺得自己日後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等到綁住手腳的繩子終於被解開,他甚至顧不得那使勁掙扎而留下的勒痕,因為他整個人都快疼到虛脫了。
直到他被梁九城再次拎了起來,這才聽到了一句話:「二位怎麼有功夫到這來?難不成是我教訓這小子動靜太大了?」
吳大維幾乎是本能地扭頭,等看到張壽和朱瑩都在,旁邊還有個怯生生的小丫頭,此時幾乎大半個人都躲在朱瑩身後,他頓時覺得頭皮發麻。
像他這個年紀的少年,那當然是最要面子的,一想到剛剛挨打的慘樣以及那絕對不堪回首的痛呼全都被人看去聽去了,他就恨不得想找一條地縫鑽進去。可問題是被梁九城拎著領子,此時他又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使勁耷拉著腦袋。
而張壽只看了一眼那猶如鹹魚一般了無生趣的吳大維,就若無其事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瑩瑩她覺得給梁公公你找了一個學生還不夠,這不,又給你送了一個。」
尹玉兒此時已經嚇得瑟瑟發抖了。這竟然是如此可怕兇狠的先生!她見過伯母叔母責打兩個堂兄,拿著荊條抽打得他們小腿血淋淋的,可她真沒見過那樣粗的竹板子打在人臀腿上!而因為這樣的驚嚇,她甚至都沒注意到,梁九城手裡拎著的少年和普通人形貌大不相同。
而梁九城也同樣因為驚愕而下意識地鬆開了吳大維,隨即上下打量了一番朱瑩身後那個噤若寒蟬的小丫頭,若有所思地問道:「是高麗來的?」
朱瑩笑意盈盈地點點頭:「是高麗來的,其他人都留在女學當了女史,但她年紀最小,學東西的進度卻又比她們來得快,我想著這小子一個人讀書,沒個對比,所以就把她帶回了家來。」
說到這裡,她就頓了一頓,卻是又不緊不慢地說:「當然,她和吳大維一樣,不能白吃白喝白學卻不做事,所以上午她自然是跟著我去女學做各種雜事,下午我再讓人送她回來,讓她和家裡那些小傢伙一起,還有吳大維一塊聽梁公公你講課。」
「至於晚上,梁公公你打算怎麼教她和吳大維一塊溫書,那自然是聽你的。」
梁九城見那小丫頭總算是從朱瑩背後挪了出來,卻是小心翼翼地對他行了個禮——總算不是高麗那邊的禮節,而是大明這邊的通行禮節。
當下他就呵呵一笑,態度溫和地用韓語問了一句話。這種突然切換語言頻道的本事使出來,他身旁的吳大維一個激靈就反應了過來,而張壽則是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而尹玉兒聽到那一句熟悉的鄉音,聽到那一句遠來大明可習慣嗎,那真是險些掉下眼淚來。年紀幼小的她生平第一次離家就是前來大明,從此和母親永遠不可能相見,怎麼可能真的沒心沒肺?她本能地認為自己在異鄉遇到了同鄉,當即就撲了上去。
時隔多年,張壽第一次遭到了各種思密達的洗禮,一時只覺得耳朵癢極了。好在小丫頭大概是憋得太狠,語速快得如同機關槍,因此和韓劇裡頭那種慢悠悠的節奏截然不同,所以聽著倒也不算特別難受。
然而,和英語以及幾種西方語言的日常用語相比,他的韓語能力無限趨向於零,甚至還比不上看日漫學的那兩句日語,因而當然半個字都聽不懂小丫頭在哭訴什麼。可是,對於梁九城這個人,他卻非常信賴。
就算人真的出自李氏朝鮮當年送來的火者,在大明這麼多年,甚至是古今通集庫的大管家,那也絕對不會心向故國……當然憑梁九城的語言天才,更大概率的是,這位梁公公是根正苗紅的明人,只不過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而已。
果然,等到跪坐在地的尹玉兒一番哭訴之後,一直沒接話的梁九城隨手掏出一塊帕子遞了過去,輕聲吩咐了她好好擦擦眼淚後,就施施然地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