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皇帝是什麼本意,按照張壽對朱瑩說的話,他已經精闢總結出了自己給者山君當老師時要做的事,那就是……瞎扯淡!朱瑩聽到時,曾經笑得花枝亂顫,甚至還悄悄跑過去旁聽了一次,結果差點想天天都去聽個熱鬧。
畢竟,想當初她不就是被張壽那不拘一格的談吐吸引的?
然而,她自己如今卻也不是閑人一個,因為那六個高麗千金,直接被皇帝大手一划拉撥給了女學,於是,她少不得要好好熟悉這些女孩子,然後把人安排好。結果才剛剛一見面,她那熊熊的警惕之火,卻立刻就被澆了一盆冰水。
她是把人當成自己這年紀來預先做計畫和準備的,結果……兩個最大的比她小一點,但另外四個頂多不會超過十四歲!最小的那個怯生生的樣子,讓她簡直覺得人才剛過十歲!
而朱瑩親自問過之後,果然就發現自己的判斷大致正確。六個高麗來的女孩子,最大的十六歲,比過年又大了一歲的她小兩歲,最小的十一歲,那簡直是稚嫩猶如幼童,就算她素來對高麗女沒有任何好感,可被人那雙委委屈屈的眼睛看著,她還是心軟了。
外頭人道是囂張跋扈的朱大小姐,其實從來都是面上驕橫心裡溫柔,這話是張壽說的,可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溫柔,然而此時此刻,朱瑩卻終於體會到,明明是自己覺得應該討厭反感……至少完全沒關係的外人,她卻沒辦法無視,這不是溫柔是什麼?
嗯,她的心真的是太軟了,而且高麗那邊也不知道是怎麼選的,一個個女孩子都顯得嬌軟畏怯,最小的那個甚至還有點憨憨的,可此時甭管是誰,深深俯首的姿態卻都一模一樣。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板著臉說道:「全都把頭抬起來,這兒是大明京城,不是你們那兒。我不管之前別人教導你們禮儀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但在女學這種地方,我們教的第一件事就是昂首挺胸,雙目平視。身為女子,不卑不亢,別老是顯得卑微委屈的樣子!」
哪怕漢唐女子地位最高那會兒,都有班昭寫什麼《女誡》,更不要說自宋以後,理學盛行,女子桎梏越來越多,哪怕本朝太祖曾經厲斥裹足,並頒下祖訓,民間卻依舊有變態的人施行這一套。所以,女子低頭垂目的姿態,在很多人家那更是天經地義。
至於在女子地位更低的李氏朝鮮,那就更不用說了,禮儀都是從宋明的禮儀更改而來,甚至再特意添加某些更符合民族傳統的部分,而且早婚這兩個字更是貫徹得比明朝更加淋漓盡致。朱瑩嫌棄這會兒被送來的女孩子們實在是太小了,一團稚氣,可放在那邊……
這是王族乃至於貴族女子很正常的婚齡,十六歲的女孩子已經太大了,所以那兩個還是因為家中有事耽擱了婚嫁,長相還算甜美,選人的內侍覺得能對大明天子的胃口,於是因為湊數才被塞進來的!
朱瑩當然不知道,因為當初世宗和高宗喜歡軟萌幼女的緣故,所以李氏朝鮮那邊依舊按照當年那兩位天子的喜好,選出了此時這些乍一看一個比一個小的大家閨秀。而正因為年紀小,也沒經驗,更不經嚇,所以朱瑩板起面孔這麼一訓,她們立刻人人點頭如搗蒜。
可真正要抬頭時,眾人卻又戰戰兢兢,直到朱瑩再次呵斥了一回,這一隻只受驚的小鹿方才慌慌張張站直身體,努力抬頭和朱瑩平視。可看到那張漂亮到無與倫比的臉,卻又有人因為自慚形穢而低頭又或者避開目光,最終,除卻那個年紀最小的,卻沒一個敢繼續看朱瑩。
面對這樣的情景,哪怕心中能夠理解,畢竟女學招收的第一批女孩子當中,也有人看到她就心生懼意,但朱瑩還是不禁氣不打一處來。
好在大小姐一遍一遍告誡自己不能操之過急,最終按下了心頭火氣,但聲音終究流露出了幾分不滿:「之前有人在詔書上動手腳,於是高麗王把你們送了過來,皇上本待把你們送回去,可你們那個正使卻說什麼,你們要是被送回去只會更慘。現在,我問你們……」
「你們到底是想回去,還是想留下?」幾乎是話音剛落的一剎那,朱瑩就聽到了一個響亮的聲音:「想回去!」
然而,她都甚至還來不及讚賞這個年紀最小的丫頭,就只見旁邊一隻手猛然把人拉了過來,隨即又有一個姑娘慌慌張張一手捂住了小丫頭的嘴。緊跟著,那位年紀最大的女孩子,卻是勇敢地張開雙臂擋在了其他人前頭。
「她還小,不懂事,還請您恕罪。我們是不可能回去的。我們的家族都是國中一等一的大族,我們的姐妹不是聯姻王族,就是嫁給其他門當戶對的大族子弟。就算天朝的詔書真的被人動了手腳,但我們如果被送回去,沒有人會說那是之前弄錯了……」
「而是只會說,天朝看不上我們!為了家族的聲譽,就算我們的父母從前再怎麼疼愛我們,也不會接受我們這些女兒。而我們的兄弟姊妹,也會因為仕途和婚姻不順利而痛恨我們。所以,雖然我也很想回去,但卻沒辦法回去。」
朱瑩並不覺得,同鄉又或者同族就一定會天然地同仇敵愾,更不會因為落到相同的境地就能夠有一致對外的心思。她固然讀史不多,可大哥喜歡讀書,張壽又是亂七八糟故事一大堆的人,所以她也聽說過不少曾經親近的姊妹朋友反目的故事。
所以,此時此刻看到這一幕,又看到那個最年長的姑娘努力直視自己,她卻是不怒反喜:「能大大方方抗辯,不錯,總算還有點膽色。還有那個說自己想回去的小丫頭也不錯。捂嘴拉人的這兩個也還行。」
說到這裡,她有些嫌棄地掃了一眼那邊剩下兩個仍在目瞪口呆的姑娘,卻是淡淡地說道:「既然你們那位正使這麼說,你們自己也這麼認為,那你們就安心留在這裡好了。宮中不缺人,而且讓你們這些在家裡被人伺候的姑娘去伺候別人,想來你們也不太會。」
「而像分菜分肉那樣,讓朝中那些老大人們把你們領回去當成暖床的,想來你們也絕不希望如此。」
見幾個女孩子面色發白,那個年紀最大的緊咬嘴唇,輕輕點頭,朱瑩這才繼續說道:「所以,皇上宅心仁厚,思前想後,就把你們送到了這裡來。這裡是新建的女學,主事的是當朝永平公主,然後是我,還有在慈慶宮教導畫藝的才女洪娘子。」
一大早被人送到了這裡,連帶所有行李,作為正使的禮曹參議卻沒有多吩咐半個字,更沒有解釋到底是怎麼回事,六個女孩子原本都是惴惴不安。
自從天朝二皇子的死訊傳來之後,她們就覺得所謂的進宮做嬪御這條路完全不可能,只怕會被隨便丟給那些官員去做小妾。
而身為嫡女的她們從小就看著家中那些侍妾卑微的姿態,把庶出的兄弟姊妹當成下人那樣使喚,誰能甘心落得這樣的結局?因此,聽到朱瑩這最後半截話,年紀最大的兩個長舒一口氣,這才覺得腿有些軟。
然而,這一個沒看好,剛剛那個一團稚氣的年幼小丫頭就突破了別人的捂嘴攻勢,一張嘴就嚷嚷道:「那我們將來是要在女學念書嗎?」
朱瑩一向不喜歡太循規蹈矩的人——畢竟,大小姐自己就不大喜歡那種規矩,再加上此時覺得這六個高麗女總算有那麼一丁點意思,她就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突然伸手在那猶帶嬰兒肥的右頰上輕輕掐了一下,隨即才展顏一笑。
「女學的第一批學生都招了。其中既有名門千金,也有小家碧玉,還有幾個特別遴選的女孩子,你們一來沒有經過考核,二來很多人也讀過書,就在這裡給女夫子們打個下手,做一做女史吧。」
雖然對於女史這個名頭非常陌生,而打下手也明顯不會是什麼值得重視的活計,但幾個高麗女你眼望我眼,卻都覺得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結果下一刻,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很讓人頭疼的小丫頭,卻再次開口說道:「我是讀過書,但總共也沒認識幾個字,為什麼不能讀書?姐姐們,你們讀過很多書嗎?」
朱瑩見一個個女孩子恨不得把頭垂到最低,一副恨不得鑽到地縫的架勢,她不由得微微一愣,隨即卻突然大笑了起來。
她被人笑話不學無術,所以從來都和永平公主這樣的才女合不來,之前還真的擔心過,此次高麗貢女中,若是真的有什麼才女,那會不會恃才傲物之類的,結果,又是這個實在是太口無遮攔的小丫頭一嗓子戳破了高麗使節的謊言!
她忍不住再次親昵地揪了揪對方的面頰,口氣非常隨便地問道:「那你讀過什麼書,認識多少字?」
「我讀過《千字文》!認識裡頭大概四五百個字,但不太會寫。」
小丫頭的回答很爽快,卻也充分暴露出她的學識。然而,她卻沒看見其他人那慘不忍睹的表情,繼續興緻勃勃地說,「我很想讀書的,但我父親說,女孩子不用讀書也沒關係,我兄長和弟弟讀書就行了。」
見朱瑩並沒有呵斥,其他幾個高麗女你眼望我眼,索性也老老實實一個個說出了自己的所學。於是,那位禮曹參議口中知書達理,精挑細選出來的名門千金,也就本性畢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