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個年開局不利,但對於張壽來說,既然公學那個臨時作為會同館的使臣接待任務算是結束了,那麼接下來的幾天他自然過得輕鬆愉快。如果二舅哥不要沒事就跑來串門兼彙報工作,那就更好不過了。
然而,因為之前來的那一撥六個自稱是高麗譯官以及貢品船上的人,原本朱二隻不過是打探一下此番高麗貢女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如今卻又多了一個任務,所以在那位者山君參加完了正旦大朝之後,他和張武張陸是天天帶著人滿京城亂跑,最後……
自然是成功把這位先天不足的高麗貴胄給折騰病了。
所以,在這大過年的時節,朱二慘兮兮地又登門求教了。他也知道自家妹妹估計恨不得趕緊把他攆走,可這差事越辦越沒頭緒,又或者說,越辦牽扯越多,現在他是覺得渾身發毛,看那位體弱多病的者山君,簡直覺得那是身份不明的高麗刺客,就連幾個高麗女人都如此。
他也知道這都是因為自己知道得太多,比如張武和張陸還不知道那海東華國之事就無所謂,可他既然知道了,難道還能強迫自己忘記?
於是,當二舅哥的他就涎著臉在那給張壽剝著溫室里種出來的某種果子,然後吹了口氣給張壽送了過去,見人不吃,這才訕訕放進了自己嘴裡:「妹夫,我是覺得,皇上對那位者山君實在是太客氣了。要知道,高麗都捅出來這麼兩個簍子,把人下獄然後讓高麗王來請罪,那不是更簡單明了?」
「簡單明了?那是簡單粗暴。」張壽沒好氣地哂然一笑,「再說,某個去傳旨的行人,現在已經死了,要是人家把當初聖旨原件找出來,然後又發現濟州島那邊是咱們大明海盜佔據一隅,你說到底是誰有理?當然,國與國之間,從來都不是誰有理,而是誰強大,但是……」
「還沒弄清楚之前,犯得著對人家一個王族少年喊打喊殺?就是不喊打喊殺,他不已經在朝廷掌握之中?」
朱二頓時訕訕然。可幾乎是下一刻,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個大呼小叫老師的聲音。分辨出那是四皇子,他只覺得這熊孩子來的實在太不是時候了,自己這才剛剛起了個頭,還沒真正討到主意呢,被這小子一攪和,回頭再提就更難了。
他虎著臉站起來,正打算到門邊上不動聲色地伸出腳去絆人一跟頭出出氣,可還沒走到門邊呢,他就直接被一陣風一般衝進來的四皇子撞了個滿懷。他這罵聲剛剛出口,摸著腦袋的四皇子就嚷嚷了起來。
「老師,老師,我二哥死啦,據說被人撕票啦!」
難得從四皇子口中聽到二哥這兩個字,張壽忍不住呆了一呆,而撕票這兩個字,他又再次呆了一呆——實在是這非常口語化的兩個字,是他教給二皇子的,源於日常生活中沒事給這小傢伙以及三皇子講的通俗小故事。
所以,直到過了一刻,張壽這才算是真正領會了四皇子這番話的意思。這是已經強攻了進去,然後原本挾持著二皇子當成談判籌碼的傢伙,就直接把這個天下最值錢的肉票給殺了?不到最後地步,人都不會這麼決絕的,莫非是所有人都已經被一網打盡了?
張壽想得挺長遠,唯獨沒有去想純粹二皇子死了這件事,畢竟,他和人沒交情卻有仇,掉幾滴鱷魚的眼淚,甚至嘆一口氣,那都顯得矯情。他定了定神,見四皇子已經跑到了自己面前,雙手撐著他的膝蓋正等著他的反應,他也就如願給出了反應:「然後呢?」
「然後……」四皇子不由得愣住了,旋即就氣急敗壞地說,「這麼大的消息,老師你反應也太平淡了吧!就連父皇也失手沒拿穩,摔了茶盞!聽到楚公公說二哥和其他人全都死了,剩下的只有一份口供,他甭提多火大了!結果……」
說到結果兩個字時,他有些心虛地咳嗽了一聲,這才囁嚅道:「結果我一個不留神沒說好話,就差點被父皇砸了一蓋子,還被三哥攆了出來。」
這所謂的蓋子,那自然一定是茶盞的蓋子,也就是說,皇帝失手摔了茶盞之後,聽完楚寬的彙報,然後這熊孩子又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於是剩下的一個蓋子差點就砸到這熊孩子了。這對於往日的皇帝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認清楚這個現實之後,張壽就忍不住摸了摸四皇子那光潔的額頭:「皇上是追著你砸的,還是一蓋子直接砸在你腳邊?」
四皇子非常詫異地挑了挑眉,卻一點都沒有往後退,躲過張壽這動作的意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嘀咕道:「父皇那會兒大概氣狠了,一蓋子差點直接砸我腦門上,然後三哥一嗓子小受大走,我就跑了。我好像看見三哥都要嚇哭了。」
張壽簡直是目瞪口呆,再見朱二那也是一臉瞠目結舌的蠢樣,他忍不住感慨眼前這熊孩子實在是心大。這真要是砸中了,就憑皇帝那手勁,說不定都要出人命了。虧得熊孩子進來嚷嚷時還能有條有理,甚至也沒有什麼心有餘悸的恐懼。
這簡直是心大到轉眼就忘了那一瞬間的危險!
饒是張壽平日都覺得四皇子太熊,可此時人真的一句話差點惹來大禍,他還是忍不住又摸了摸四皇子的頭,這才語重心長地說:「你之前到底說錯了什麼話?」
在朱二那同樣好奇的目光下,四皇子挺了挺胸,這才一本正經地說:「之前楚公公到的時候,我和三哥正好在父皇跟前,所以陳公公拿來口供,又小心翼翼轉述了楚公公說殺了二十一個,二哥沒保住之後,我脫口而出就是一句……」
「可算是死了!」
「……」
那一刻,張壽和朱二全都打心眼裡覺著。就這麼個口無遮攔的熊孩子,被皇帝老子打死了算數!說這是往人傷口上撒鹽都是輕的,這根本就是往人胸口捅刀子!
而在張壽那冷冽的目光注視下,四皇子這才老老實實垂首而立,隨即就小聲說道:「我知道錯了啊。所以我這不是已經叫二哥了嗎?」
小鬼,你現在叫二哥有點晚了好不好!這得虧皇帝向來對你們兄弟還算是不錯,否則之前你都別想跑出宮來,就是跑出宮來,也要把你拎回去暴揍一頓!作為家裡三兄妹中最不受待見的那個,朱二此時那是滿肚子的吐槽。可彷彿是一語成讖,他下一刻就聽到了一個聲音。
「鄭鍈,你打算在這躲到幾時?」
朱二一下子渾身僵直,再看張壽,那也同樣是滿臉詫異。而反應最大的是四皇子,熊孩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四下里一看,然後,就動作利索地鑽到書桌底下去了。面對這樣一副平日他看了絕對會噴飯的場面,此時此刻他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這張園裡頭的人可是阿六一手挑選的,而且阿六本人那也是厲害到極點,就這麼居然能被皇帝直接來到門外卻沒人出聲?難不成皇帝是真的氣急了,所以提劍直接殺到了這裡來,所以其他人才不敢攔嗎?
朱二尚且這麼想,張壽那自然是想得更多。但此時此刻,他看了一眼桌子底下抱頭蹲著的熊孩子,到底還是沒有把人直接拖出來,而是大步走出了門,見皇帝就這麼一個人站在外頭,也沒見持劍,隨身三千兵馬,三皇子也不見蹤影,他就從容躬身行了禮。
「皇上是來找四皇子的?他正嚇得躲在書桌底下反省,恐怕不能出來見您。」
皇帝冷冷看著張壽,見人面色絲毫不變,一點都沒有讓開道請自己進門的意思,而人身後的屋子裡,那恰是一片靜悄悄,彷彿連呼吸的聲音都暫且摒止了,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你身為老師,從前因為其他事情還教訓過三郎和四郎,這次是要包庇他?」
「你知道他之前說了什麼?」
「臣知道。」見皇帝眼神倏然轉厲,張壽就滿臉無辜地說,「四皇子說,他說的是總算死了,難不成他那時候還帶了前綴,指名是某某某死了不成?他難道不應該是說,那些冒充使臣的海盜總算是死了嗎?」
張壽這某某某三個字,屋子裡屏氣息聲聽著的朱二差點沒笑出聲。總算他知道外頭的那是當朝至尊,所以強行捂住了自己的嘴,繼而就扭頭去看書桌底下的四皇子。卻只見熊孩子正在那輕輕抹著眼淚,竟好似在哭。
而皇帝被張壽這胡攪蠻纏一說,禁不住面上一怔,等醒悟過來後,他下意識地就要怒斥狡辯,誰知道張壽卻氣定神閑地說:「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君臣如此,何況兄弟?皇上平時都能理解四皇子,今日乍聞驚訊,為何卻又如此苛責於他?要知道,他對臣說險些被皇上砸到腦袋時,臣第一反應就是他險些沒命。」
皇帝一張臉頓時陰得和此時那陰沉沉的天氣似的。三皇子被他強行留在宮裡,他平生第一次見人哭成那個樣子;而楚寬也被他撂在乾清宮前的院子里,大冷天任憑風塵僕僕的人在那吹冷風;隨行那寥寥幾個衛士被他留在張園外面,而他闖進來時那表情,就連正好在門上的阿六都沒敢丟下他,只能一路陪著他來到這裡。
這無名火仍在心頭高高燒著,彷彿隨時隨地